18 壹拾柒
這座義莊是清水縣專門用來存放無人認領或是百姓無能力下葬的屍體,因為忌諱它的不吉利,平日裏鮮有人來,但基本的奴仆還是安分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們一行人剛踏進義莊,一名管事的立刻迎了上來。
或許是方才聽到了些動靜,知道她們是由縣令大人送來的,這位中年男子完全不敢怠慢,連忙将他們引進了這座莊子。
甫一踏進,邱知桑便被一股難以想象的氣味襲了一臉,好像是潮濕的木頭又好像是腐爛的泥土,混合着陰森的涼風,絲絲鑽進她的鼻中,饒是做足了準備,面對面前的一排排靈柩,她還是忍不住白了臉,不自覺放緩了腳步。
更別說杜謹溪和思虞兩人,進來沒用多久,就幹嘔得雙眼淚花,連連咳嗽。
周绾琰畢竟是男子,沒有太過失态,臉色卻也跟着變得難看許多,他見邱知桑停下,便踏出兩步擋住她的視線,暫時領先在前。
男子與女子的差距在這時候體現得淋漓盡致,一片黑影籠罩在她前方,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仿佛因此沖淡了不少,邱知桑若有所思地對他的背影揚了揚唇角。
這麽大的義莊,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是棺材,有的年代已久脫落斑駁的漆印,有的剛剛送進來沒多久仿佛還能聞到新鮮的木材的味道。
“這義莊停放屍體,常年積累下來氣味自然難聞了些,望各位不要怪罪。”中年男子見幾人的反應激烈,一臉歉意,“縣令大人之前送來的那位少年,就在後院,還請各位移步。”
繞過了前面的區域,他們走近後院,後院不算大,卻能阻擋不少難聞的氣味。
後院是義莊奴仆們居住的地方,院子中央擺滿了東西,中年男子将他們帶到一間靠裏的房間後,轉身道:“各位稍等。”
中年男子離開後,邱知桑擡頭随意掃了一眼,四周整潔幹淨,窗戶與門被厚厚的簾子遮住,半點陽光也照不進去,像是一間臨時騰出來的,用來安置一個活不長的人的房間,沒有半點生氣可言。
幾人站在外面等了片刻,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仵作聞訊趕來,後面緊跟着管事的中年男子。
仵作見是她們幾人,眼中滑過一絲意外,但既然是大人派來的人,他也無權過問,只幾步走上前推開簾子,簾子一撤,濃濃的草藥味便從裏頭迅速漫出,吸一口都是滿口的苦澀。
周绾琰皺了皺眉。
“想進去看看?”見杜謹溪徘徊在門口一臉猶豫,邱知桑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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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用了。”或許是被這幾次刺激得狠了,還沒有緩過來,杜謹溪連連擺手。
邱知桑不意外地點點頭,将目光移向小乞丐,道:“那你們兩個現在外面等着,我們進去看看情況。”
話罷,她便和周绾琰跟在仵作後面進了屋。
自從一年前的某一天開始,孩子失蹤十餘天甚至更長時間後以屍體回來的怪事頻頻發生,經仵作的檢驗,屍體中不僅有中毒的跡象,更是各自缺失了大大小小的髒器,一時間惹得人心惶惶。
但少年陳坤是個意外。
他不僅沒有死,還撐着一口氣逃回了清水縣,除中了毒外,并沒有發現丢失器髒的問題。
“……這少年除了剛送來的那幾天比較危險外,目前狀态尚佳。”仵作簡單地為他們解釋了一番,而後深深嘆口氣,“只可惜我至今解不了他身上的毒,更查不出來源。”
兩人順着他的話同時望向躺在床上的少年。
和那天他們見過的屍體很相似,卻又完全不同。
少年不像其他屍體一樣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皆爬滿毒斑,他整個人被浸滿藥香的被褥包裹,雙唇依舊泛着不正常的青紫,毫無血色的一張臉上五官緊縮,即使處在昏迷狀态也仍然難逃折磨。
“他有醒來嗎?”邱知桑上前一步,端詳他的臉突然問道。
她來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問問陳坤,失蹤的那段時間他可還記得發生過什麽,唯有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她才能繼續往下查。
仵作回答:“每天清晨差不多都會醒一次,今日的時辰已經過了。”說罷,他忍不住将視線移向四處走動的周绾琰,見他将每扇窗子都拉開後,不禁阻止道:“這位公子,不可!”
“為何?”
周绾琰轉身,神情淡然。
“這……少年身上的毒我還未能查清,萬一帶有傳染……”
“不通風透氣,只會更嚴重。”周绾琰打斷他的話,語氣依然溫和,卻堅定不移,“這樣對病人才會好,在下想仵作先生和少年待了這麽些天,早該清楚這毒并不帶有傳染性。”
“想治好他,便不要将他當做将死之人對待。”
仵作被說中了心思,頓口無言。
另一邊,邱知桑觀察了一會兒陳坤的狀況,确定他的确深陷昏迷,一時半會醒不來後,分出一絲心神聽見他們的對話,她不禁嗤笑出聲。
也是,如果當真害怕傳染,身為仵作會醫的他進屋前怎麽可能不做任何防護措施呢。
半刻鐘後。
房門一推,就見外面的兩人迎了上來。
面對一大一小期盼的眼神,邱知桑無情打破了她們的幻想:“陳坤沒有醒,我們什麽也沒問到。看到我們要在這兒住一晚上了。”
杜瑾溪的臉一下子垮下來,一想到外面一路的棺材,連連嘆氣。
邱知桑又蹲下來,對着小臉蒼白的小乞丐眯了眯眼睛,笑道:“小乞丐,你還要堅持跟着我們嗎?如果現在醒悟的話,就送你回去住客棧咯?”
“我,我可以的。”小乞丐抿了抿唇,分外倔強。
“切。”
邱知桑站起來,上翹的唇角撇了兩下,心想是她自己執意不走了,晚上吓壞了睡不着可不關她的事,“那便随你咯。”
轉臉一看那位仵作還站在他們身後,一臉欲言又止,邱知桑沒打算詢問,倒是一旁的周绾琰注意到,給了他一個臺階:“仵作先生,可還有什麽交代的。”
“啊……也沒什麽,不過傍晚時分我會去給那位少年例行針灸,不知兩位可有興趣一起來看看?”
也許是對毒沒有頭緒的挫敗感,也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被看穿,仵作聽了周绾琰的話後,莫名有了一種感覺,這麽簡單的常識他竟然都能忽視,那麽會不會有些東西他看不出來,這兩位局外人看得更透徹呢。
因此,他想請他們一同進行今晚的針灸。
邱知桑聞言,下意識想要拒絕,只是她的視線不經意一撇,發覺周绾琰的臉上居然有了罕見的猶豫,她揚揚眉,立刻轉口道:“自然,很榮幸。”
仵作笑道:“多謝二位。對了,馬上到了飯點,幾位随我一起去吃點熱菜吧。”
邱知桑怔了一下,“熱菜,這裏的廚子做的?”
仵作:“雖然不及酒樓裏那些大廚,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後面的杜瑾溪有些崩潰,一下子竄上前,拒絕道:“別別別,在這裏吃飯?太讓人別扭了吧!”
邱知桑也受不了,“是啊,不勞您費心,我們幾人去外面吃完回來就好。”
仵作想了想道:“只是這義莊附近既無客棧也無人家,離得最近的清水縣,若是跑一個來回,天都黑了,便趕不上今晚的針灸了。”
邱知桑:……是哦。
而且他們的幹糧已經吃完了。
——
在義莊熱情的廚子招呼下,幾人忍住心中的怪異感吃完了一頓熱騰騰的飯——還真別說,怪好吃的。
幸好廚房離那堆木材遠,如果不刻意去想,倒也可以接受。
而小乞丐像餓狠了,全程一言不發,吃得很香,乖巧又有福氣的模樣惹得大廚歡喜極了,不禁廚藝大發,又給他們即興做了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吃飽喝足,該回去休息了。
幾人自發分成兩隊,一隊往廂房走去,一隊則向着後院少年那裏走去。
黃昏日落,澄黃的光打在牆壁上,邊緣散出微紅的線,透過半開的窗戶零碎地灑在少年的雙眸上,少年的臉上的神情沉靜,完全不被溫暖的陽光所困擾。
仵作從藥箱中取出早先熬好的藥汁,一手端着一手将少年的上半身扶起來,作勢喂藥。周绾琰見狀連忙走上前幫忙穩定,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少年被緊緊包裹住的被褥下,竟然是沒有衣物的!
周绾琰将身子一擋,也不知邱知桑到底看沒看見,急道:“姑娘!”
“是是是……”
看他的樣子也大概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邱知桑連聲應是,轉過了身。可他們之前去尋縣令大人,恰好撞見仵作驗屍,當時不也有許多不該看的,也不見他反應這麽激動。
“那、那怎能一樣……”周绾琰聲音有些悶。
邱知桑這才驚覺自己剛剛把心裏話不自覺給說出聲了。
可她偏偏生了逗弄的心,她攤攤手,“那又怎麽不一樣了?”說完,卻良久得不到周绾琰的回應。邱知桑雙眉一豎,等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歸于平靜後,回頭去瞧。
可惜匆匆一望,只來得及看見周绾琰泛紅的耳尖。
看到兩人這般有趣的相處,仵作禁不住笑了,“好了,藥喂完了,再過一會就該上針灸了。也怪我考慮不周,不如姑娘先出去避一避?”
邱知桑爽快答應了,“反正我只是來湊個熱鬧,等結束了我再來。”
耳朵裏傳進門開門關的聲響,确定邱知桑離開後,周绾琰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轉而去看重新躺下的少年。
少年還是有意識的,那碗黑漆漆且沖鼻的草藥灌下去,除了前面因為咬緊牙關進不去外,後來捏開下颚将藥流入喉嚨處,他便開始自主地吞咽。
仵作為少年騰出寬闊的空間,鋪開針灸包,細長的銀針閃着冰冷的光澤,一點點地撚進皮肉,深入骨髓,很快,少年整個人都在顫抖。
疼痛顯然比陽光更能強烈地引出反應。
少年依舊沉陷昏迷,但身體上的疼痛也是最真切的存在,由銀針勾起的酸麻腫脹在他的四肢蔓延,令他抑制不住地掙紮,抽搐,最終無力摔落。
這樣的過程持續了有小半個時辰,結束後在場三人身上都出了一身細薄的汗漬。
仵作趁着抹頭頂的汗時偷偷觀察了周绾琰一眼,發覺他此次并沒有過多的情緒波動,只是安安靜靜觀摩完了這場針灸。
是他多想了啊……仵作苦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拿藥吊着他的命。”
邱知桑的這句話,從他幫助仵作喂下那碗藥開始,便不停地在他耳邊盤旋。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面前應該稱之為病患的少年,他的父母精通醫術,目濡目染下他也學有小成,只是相比于有多年經驗的仵作,他并不能勝到哪裏。
父母常說,病患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一念之差決定生死。
是以藥灌養身體支撐他再多活一些時日,或是順其自然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這位少年,究竟是傾向于哪個選擇呢?
作者有話要說:
邱知桑: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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