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壹拾捌

天方亮,蟲兒叫,從遠處的天與地的交界處漫起了魚肚白,鬥志昂揚的大公雞拍了拍它的翅膀,嗷嗷嗷地叫喚了三聲。

廂房內,邱知桑于噩夢中驚醒。

她躺在那兒,閉眼回想夢中那片朦胧的後面會是什麽場景,無數次重新構建失敗後,她認命地籲了一口氣,坐起身,準備準備去後院。

陳坤清醒的時間估摸着就快到了。

等真到了即将清醒的那一刻,邱知桑才發覺自己先前腦中想象的一切,完全不值得一提。

此時的陳坤相比于昨日,看起來更加瘦弱了,分明昨日見他時,雖說沒有醒,卻也稱得上正常,只比平常人蒼白、削瘦些,今天卻是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萬分躁動的狀态下。

當邱知桑走近,陳坤已經睜開了眼,依舊是恍惚失神的模樣,眼神空洞,眼眶凹陷,眼底隐隐泛着青紫,皮膚幹裂,活脫脫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周绾琰也同樣湊上前,見少年這幅樣子,他不由得低語,“姑娘,這次的事怕是很麻煩啊。”

邱知桑微白了他一眼,“我還能看不出來?”

正在兩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陳坤本就睜開的雙眼又使勁瞪了兩瞪,滿是裂紋的嘴巴快速蠕動,聲音由弱變響,不斷重複同一句話。

“我得離開我得離開我得離開……”

混雜着幹咳的嗓音吐出的話,就好似含着砂礫的舌在刀尖滾了幾圈,再落入耳中,是一陣難以言喻的不适感。

邱知桑和周绾琰不約而同抖了一下。

“兩位莫慌,這是正常的,他每次在即将醒來之際,都會喊上幾句,叫人稀裏糊塗的。約是患上了癔病。”仵作見了太多回早已摸透習慣了,他安撫道:“很快就會醒來了。”

話罷,果然見少年的動作幅度逐漸變弱,無力地垂回原處,他閉上眼複睜開眼,這一次他的眼中多了幾分清明。

再次恢複了神智,卻感覺和平常不太一樣,陳坤皺了皺眉,想要嘗試動動手指,然而他一動,就是錐心刺骨的疼痛,帶着一絲熟悉的癢意,同時竄到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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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完全不同卻又相得益彰的折磨叫他苦不堪言。

他将眼珠轉向床邊,意外發現了兩副生面孔,他心中頓生欣喜,剛張嘴想說些什麽,結果嗓子只能發生沙啞的嗬嗬聲,依舊說不出任何話。

他失望地閉上眼。

邱知桑奇怪地看陳坤一會痛苦一會開心,正想說這人癡傻了麽,下一秒就見他渾身緊繃微微顫抖起來,生怕他再一個激動又昏過去了,又要多留宿一晚,邱知桑連忙三腳兩步走到他跟前。

她提高音量道:“陳坤?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小女子是縣令大人派來查明失蹤一事的,想要詢問你一些事情!”

“嗬嗬……”

“陳坤?你能說話嗎?”

“嗬嗬……”

扯着嗓子反複了好幾遍,陳坤依舊只能發出沙啞的嗬嗬聲,不僅她喊得累了,陳坤也着急得滿頭是汗。

邱知桑倏地幽幽地回頭,朝向仵作扯了扯嘴角,“該不會是他清醒時就說不了話吧?”

仵作為難點頭:“是不能,請姑娘直接問他,讓他點頭或是搖頭吧。”

“……”

邱知桑沉默了一下,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得微微探身,試探道:“陳坤,接下來我問你問題,你搖頭或點頭,能做到嗎?”

陳坤吃力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開始?”

“……”

“你還記得你失蹤的那段時間發生過什麽嗎?”

“……”

“或者說,你有相關的記憶嗎?”

“……”

……

花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邱知桑換了各種花樣去問線索,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所有的問題,陳坤幾乎全是搖頭!

他的記憶是被消除了嗎?還是說從他失蹤的那刻起就已經是沒有意識了?

最終無功而返,仵作要留下為陳坤檢查身體,邱知桑則拒絕了仵作的好意,決定今天的飯必須要到外面吃!

走出後院,周绾琰十分不在狀态,甚至前方腳下即将踩住一塊石頭,他都沒有注意到。

邱知桑沒有出聲提前,而是等他狼狽地穩住身子後,嘲笑道:“怎麽,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麽比小女子還要虛?”

“……姑娘。”周绾琰像是沒聽見她的嘲諷,神色黯然,“方才我們離開,那位少年一直在看着我們,他是不是……”

“怎麽,想放走他?”

不必再聽下去,邱知桑也知道他是什麽想法。

他也不否定,沉默了一瞬間後,道:“姑娘,我只是在想,少年出事後不能動也說不了話,整日整夜飽受病痛的折磨。”

“那又如何?”

“但只有他說話了,才能知道他是怎樣希望的。上輩子他沒用遇見我們,或許直至死亡都沒能實現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如今,他卻可以,讓他選擇……”

“……走吧。”

邱知桑直視進周绾琰的眼眸深處,半晌說道。

沒有說好或不好,唯獨她自己知道,她有些心動了,她也想知道這輩子的一念之差會不會對這個少年的人生有所改變。

這世上從不存在一個人能被另一個人說服的說法,除非那個人心裏其實早已埋下了同樣的種子,只待另外一人澆上一點水,便開始肆意生長。

這一世她一路走來,看似改變了許多,卻是沒有任何改變。

說不怕嗎?可每回想起倒下時,那種緩慢爬上她的四肢的冰冷和無力的懊悔,邱知桑還是有些怕的。想要得到保命的護衛,她就必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不再在義莊待着,他們唯一的選擇是回去清水縣,況且事發突然,他們原本昨日打算去補充幹糧的,也被耽擱了。

一個時辰後,他們終于回到了全是活人的清水縣。

杜瑾溪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在飄着食物香氣的空氣中狠狠吸了兩口,瞬間感覺自己滿血複活,雖然說義莊大廚的手藝也頂棒,但那種環境下,她還是接受不了。

思虞卻不像她,在哪裏都能适應得很好。

第一次坐馬車時臉色比她還差,再看現在小臉紅撲撲的,像只小尾巴似的活力十足,跟在邱姑娘身後,全身心地依賴着她,杜瑾溪甚至還在她的眼神看出了一種孺慕之情。

不可否定的是,邱姑娘身上的确有種讓人想要親近的吸引力。

“前面的油茶面看起來不錯,要不要去吃那個?”忽然,周绾琰摸了摸思虞的頭頂,問道。他瞧她一路上的目光時不時停留在那邊,不禁輕笑。

杜瑾溪同樣注意到了,但這次她只是趕巧。仔細想想,自從認識周公子起,他便一直如此,細心,溫柔,不失方寸。

和她經常在話本裏看到的那種大俠似乎完全不同,但又意外重合。

正在杜瑾溪腦內天馬行空之際,原本微笑的周绾琰忽而擡頭朝她的方向望過來,表情一肅,對視的一剎那,杜瑾溪只覺臉一燙,趕緊垂下頭——該不會她看得太正大光明,被捉了個正着?

“邱姑娘,在下似乎看到了朋友。”确認不是自己眼花看錯後,周绾琰扭頭對邱知桑說道。

“哦,是嗎,真巧。”

“在下有些事要問他,去去就回。”

正四處尋找合适店鋪購買幹糧的邱知桑随意點點頭,道:“行,你去吧,最好快些,否則我們可不多等你。”

“自然。”周绾琰回答,并轉身向杜瑾溪點頭示意了一下,提步離開。

原來被沒有發現啊。

杜瑾溪聽完兩人的對話松了口氣,同時又升起些許失落來。

另一邊。

周绾琰快步走入人群,成功抓住了在人群中穿梭、像是在隐藏更像是故意被他發現的好友,白客與。

周绾琰站在他面前,面露疑惑,“客與?你怎麽會在這兒?”

白客與甩開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這不是重點,我想來便來了……”說着,他話鋒一轉,有些恨鐵不成鋼,“重點是你,這才多久未見,你竟然淪落到要被這兒的縣官抓去義莊辦事,你該不是闖了什麽禍罷!”

周绾琰:“為何要這麽想?我們只是去那裏為縣令大人調查一些事,很快就會結束。”

白客與卻不聽,哓哓不休道:“你我至交好友,便不要争辯了,被縣令大人抓去義莊查東西?你莫要編謊話騙我了……你可知伯父伯母對你很擔心……你當初說你要離開去江湖上辦一件要事,這就是你說的要事……你這一路上遇到多少事了,難道件件——”

前面周绾琰還在無奈聽着,他深知他這好友的性子,太執拗,倒不如安靜聽他把話說完,他再一件件地解釋。

但聽到他脫口而出的“一路上”,周绾琰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勁,他擡手打斷,“客與,你說什麽?一路上?你難不成從一開始就在跟蹤我?”

“什麽、這怎麽能是跟蹤……”白客與楞了一下,很快底氣又壯起來,質問道:“我這是在擔心你,也正是一路上在你後面看着,才能更徹底地看出那險詐女子的真面目。”

他一直暗中觀察,卻在昨日一下子跟丢了,後來各種側面打聽了,才得知他們一大清早就被縣官抓去義莊了,不知是好是壞。

但只要跟那女子扯上關系,白客與直覺不妙。

周绾琰皺眉:“你是說邱姑娘?”

白容與:“正是那個叫做邱知桑的女子,有多危險,你和她同行那麽久,難道就一點都察覺不到嗎?”

白客與着實看不下去了好友一副毫不自知的反應,對他說:“聽兄弟一句勸,趁早遠離了吧。”

周绾琰知曉他說不過白客與,只得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了,真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望他能理解,誰知說完了情況,白客與更加激動了。

“周绾琰啊周绾琰,你當真糊塗!她說什麽你便信什麽?那少年如果留下,就會被救助,你為何如此相信她,相信那少年會死?”

“可我認為,該聽聽少年是怎麽想的,若是他想離開……”

“這都是因為你被那妖女蠱惑!被她牽着鼻子走了,你其實并不是那麽想的,而是這些時日被她影響了而已!”

周绾琰不明白為何他會這樣理解,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道:“還有一個原因……但我,原諒我不便告知。”

而後在白客與連聲勸阻下走了回去。

黃昏,臨近陳坤針灸的時間,辦完了事,幾人緊趕慢趕回了義莊。

下了馬車,邱知桑和周绾琰第一時間走進後院,意料之外地看見仵作坐在屋外一個小板凳上唉聲嘆氣,身邊沒有針灸包也沒有藥箱,空空如也。

邱知桑看他這副模樣,有些想笑,“這是怎麽了?”

仵作擡頭,一臉難盡,“陳坤今日醒了。”

邱知桑:“我們知道,每日清晨都會醒一次。”

仵作:“我是說,他醒了,然後再也沒有昏迷過去,甚至能說話,能跑能跳……更能折騰。”最後的話幾乎是深嘆着氣說出來的。

“能說話了!那敢情好。”

邱知桑雙眸一亮,眉眼舒展開,雙唇揚出一道欣喜的弧度。

“這都不是關鍵。”仵作對邱知桑輕輕搖了搖頭,“他醒了本身是好事,但他完全不配合我的治療,偏偏不安生地亂跑,非吵着必須要離開。”

仵作扶額:“這不,怕他趁我不在逃跑,只好給他打了麻藥,沒想到不管用,很快醒過來依然吵鬧,就……就好像魔怔了,我便又給他打了麻藥,綁在了那裏。”

邱知桑聞言突然沉默下來,她與周绾琰對視一眼,看出雙方都有話想說,便向仵作告辭,決定先離開下次再來。

“陳坤那個樣子,究竟是好轉還是在惡化?”

走在半途中,周绾琰倏地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

邱知桑懶懶掀眼道:“無論是哪個,明日一瞧不就知道了。”

周绾琰:“若是陳坤想要離開,我們……”

邱知桑停下腳步,微微歪頭,嘴邊嵌着一抹笑,“我們就放了他。”

“??”

周绾琰分辨出邱知桑的笑容裏摻雜了淺淺的惡意,連忙補充道:“放了他自然是好的,但是要先得到縣令大人的同意才是。”

邱知桑微微一笑:“當然,我會的。”

作者有話要說:

在話本裏,像周绾琰是活不過

第二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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