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壹拾玖

次日一清早,邱知桑早早醒來,與往常差了一個時辰,所有的人都在沉浸在睡夢中。

是最好的時機。

她動作輕緩地從廂房走向後院,一路上沒有驚動任何人,待她來到陳坤的房前,安靜地站了一會兒,輕輕側耳,果然能聽見屋內有些不尋常的聲響。

她敲了敲門,聲音不敢太大。

裏頭的動靜停了一瞬間,趁着這空隙她雙唇微啓,嗓音裏帶上一種能安撫人心的輕柔,她說:“陳坤,是我,之前我們見過的。”

“……你來做什麽。”

片刻,隔着一扇門,陳坤的聲音傳進邱知桑的耳朵中,這次大約是恢複了嗓子的緣故,比之前聽到要清脆稚嫩許多,邱知桑繼續道:“沒什麽,只是昨日聽說你想離開,我便來放你離開。”

頓時,裏面只剩下少年壓抑的呼吸聲,似乎在考慮她話中的可信度。

陳坤有些動搖,“真的嗎?”

邱知桑:“當然。”

“進來吧。”

聞言,邱知桑毫不猶疑地推開了門,屋中太暗,還有幹燥的泥土味,她一時沒能找到陳坤被綁在了何處,待她找到了位置,沒有第一時間為他松綁,而是看着他,語氣淡淡地确認。

“你真的要離開嗎?”

“我都說了無數遍了,我得離開!”

邱知桑眸光閃了閃,唇角上勾,“無論如何都不後悔?”

少年咬牙切齒,“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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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知桑挑眉,滿意地走近,手下一邊替他解開繩索,一邊輕描淡寫道:“那便趕緊跑吧,趁大家都還沒醒。否則……”

邱知桑朝少年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呼——呼——

因為跑得太快,他不得不張大嘴去呼吸清晨還冰涼着的空氣,嗓子眼已經幹涸到冒煙,他使勁地抹了一把額間冒出的汗珠,眨一下眼,聚成一堆的汗珠便從他的眼睫滑落。

他不能停。

陳坤咬牙将步子跨得更大更快,卻怎麽也甩不掉身後的“豺狼虎豹”。

“就你這虛弱的身子,還想跑多快?”

一聲嬌笑纏上他的耳畔,濃郁的女子香從身後延伸到他的鼻息間,即使那聲音再柔和,陳坤卻像是被人從頭灌下一身冰水似的,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一只染着蔻丹的纖纖玉指探過來,靈巧地抵向他的下颚,誘哄着。

“乖孩子,過來。”

陳坤終于與這個讓他從骨子裏懼怕的人對上了雙眼,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若不是她的手指替他支撐最後一絲力量,他恐怕就要跌坐在地。

然而頃刻間,陳坤便看見女子眼中的熠熠光彩全數褪盡,她幾乎将她的整張臉都貼近了,最終也沒有尋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如同毒蛇嘶嘶吐着信子,“你已經清醒了啊……那就是個不合格的了。”

女子輕而易舉地拽住少年,嘴邊洩出一絲嘲諷的笑,仿若丹霞般濃豔的唇角勾起,身影一閃,兩人便消失在這片小林中。

太陽慢慢升起,和着一陣清風路過這片小林,樹葉沙沙地互相碰撞着,時不時從纖細的枝幹上脫落飄進泥土中。

邱知桑從怪石後慢慢走出,她若有所思地眺望兩人消失的地方,被踩進泥土的落葉被新的落葉代替鋪在那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麽一樣。

這個女子并不簡單。

從她剛發現女子追在少年後面開始,邱知桑發現事情好像越來越難辦了。

她偷偷跟了一路,擔心被發現,因此躲得很遠,她沒有看見她的正臉,只看了個大概,不過即使看見了,她也有很大的幾率記不住。

早知道該叫周绾琰一起過來……不對,若是他知道她要這麽幹了,必定又要說一些不中聽的話來。

時間不早了,邱知桑擡頭瞥了一眼天空,如果她算得準的話,現在義莊的大家也該發現陳坤不見了罷。

邱知桑伸了個懶腰,開始往回走。

——

“陳坤不見了!”

自從發現了這件大事不妙的情況後,仵作就沒有閑下來,他召集義莊的所有人将後院翻了個頂朝天,依舊找不到陳坤的身影。

他頭頂不斷地冒下冷汗,不知該如何是好。

“約莫是跑了吧?”

從外面悠閑地踱步進來的邱知桑見他急成那樣,慢悠悠道。

“是啊!可我明明給他捆得那麽結實,怎麽還是跑了呢!”

“那跑都跑了,不如和縣令大人說一聲吧。”

“對對對,我得第一時間禀告大人才是!”

說完,仵作連和他對話的那個人是誰都沒有看清楚,就趕緊跑回自己住的屋子,翻找信封紙筆,琢磨着該如何把這件事禀告上去。

周绾琰一早看仵作忙着找人到現在,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昨日才和邱知桑商量好的事,今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實現了,實在可疑。正當周绾琰猜測是不是邱知桑所為時,邱知桑沾着一身露水回來了。

簡直不要太明顯。

周绾琰靠近,低聲道:“邱姑娘,這是你做的嗎……”

邱知桑順其自然地點頭,“是啊。”

周绾琰:“不是說好要征求同意後再行動嗎?”

“沒錯啊。”邱知桑微眯眼,語氣中略微神秘,“很快就會征求到同意了。”

等縣令夫人拿到了信,木已成舟,她就不信縣令大人還會不同意。

早在上次去過縣令府一趟,她便将裏面的玄妙搞了個明白,包括每日遞到縣令府的書信,皆由縣令夫人一手拆封這件事。

義莊距離清水縣并不遠,消息很快就能傳到縣令府的兩人耳中。

隔日,邱知桑正啃着幹糧,盤算着自己今年能不能把所有的事結束掉時,仵作大驚小怪地跑進來叫她,說是縣令大人已經到了義莊門前。

邱知桑出門迎接,不意外地看見縣令大人乘在高馬之上,臉上擠出湊合的笑,手中捏着一封信。

再一看,原來是縣令夫人身邊的嬷嬷也跟在後面。

縣令大人皮笑肉不笑:“怎麽回事?”

邱知桑:“陳坤被擄走了。”

縣令大人:“你确定不是自己跑了?”

邱知桑:“跑是真的,被擄走也是真的,而前者則是為了釣出幕後指使。”

“當真?”

“否則小女子要靠什麽來查明真相?一個什麽都不記得的少年嗎?”

“……”縣令大人深吸了一口氣,怪聲怪氣道:“諒你也沒這個膽欺騙本官……你可知道今日是本官的休沐日,竟然要離開夫人到這種鬼地方——罷了罷了,本官回了。”

“大人慢走,小女子就不送了。”

邱知桑微笑揮手,目送來去匆匆的縣令大人遠去,逐漸消失不見。

她微微撇下嘴角,轉身從袖中掏出一個木偶。

它也是個意外之外的收獲。

在那個奇怪的女子離開後,她曾走去兩人站過的位置,撿到了它。這木偶僅僅巴掌大小,神态鮮活,做工別致,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如果拿上它去附近的縣城問問看,或許是個不錯的線索。

但她總感覺這是女子故意留下的、引她追過去的誘餌。

那麽她到底要不要上這個當呢……

邱知桑任由思緒發散,無意識地将木偶在掌心把玩,指使它擺出各種形态,周绾琰遠遠地看見,不禁好奇道:“姑娘,這是?”

邱知桑捏了捏木偶憨态可掬的臉頰,随手将它丢進他懷中,“釣魚的魚餌,會很有用。”

周绾琰一臉疑惑地翻看木偶,卻見往前走了兩步的邱知桑又回頭,朝他笑着眨了眨眼。

這一次她的眼中沒有了刻意的壞心思,像是被一夜雨水沖刷幹淨後,只剩最純粹的躍躍欲試,小小的梨渦乘着愉悅映入他的眼底,撥弄心弦。

“我們收拾收拾,出發!對了,做好準備,我們接下來可能要查到一些不得了的東西了……”

“不得了的東西?”

周绾琰一怔,追了上去。

半個時辰後,衆人收拾好行囊,在仵作飽含期望的眼神中坐上了駛往桃源村的馬車。

桃源村,是所有木偶的主要産出地。

無論是戲臺子上操縱的木偶,或是孩童手裏抓着玩的木偶,大多都出自于桃源村,雖然各地也有各種制作木偶的作坊,但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桃源村的精細美觀,活靈活現。

據仵作所言,桃源村木偶的産出速度慢,慢工出細活,看她撿到的木偶神态異常精致,多半是出自那裏。

而桃源村的位置太隐秘,沒人成功進去過,只有裏面的老板娘偶爾會出來在周邊的市肆上進行交易。

再過兩日市門又要開了,屆時許多商人入市,她們去碰碰運氣,說不定能得到一些線索。

邱知桑抱臂倚在車壁,閉目養神。

不得不說,有了馬車效率都會變得高起來,她只有盡快解決了這件事,才能繼續往姨母指的南邊走,找到那個所謂的洪記當鋪……也不知母親在那裏留了什麽驚喜給她?

思及此處,邱知桑唇角的笑意一涼。

随即,她的眼眸一轉,将視線放在了乖乖坐在角落的小乞丐身上,連續兩天的趕路,小乞丐明顯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了,卻從始至終沒有吭過一聲。

這是打算繼續跟着?

閑得無聊,她便一直盯着小乞丐,盯得久了,邱知桑發現小乞丐的睫毛抖了兩抖,大約要醒了。

瞧她的模樣頂多七歲,沒想到适應能力出乎意料的強,若是放其他孩子在這種經歷下,早就吵着鬧着要回去了罷?

邱知桑重新閉上眼睛,輕輕地從鼻翼間哼氣,心道,小乞丐想跟就跟吧,反正等她調查完這件事有了護衛,便立刻送她離開……

也不知是心裏壓得事太多導致昨晚沒睡好,或是一路極其的安靜,邱知桑這一閉眼,很快在微晃的車廂中睡了過去,呼吸逐漸輕而緩。

與此同時,抑制了呼吸許久的思虞忽而睜開眼睛,偷瞟了邱知桑一眼,細白的十指緊攥衣袖,她皺起眉頭,恰好馬車碾過一塊碎石,整個車廂都随之震了一下。

“各位沒事吧!那塊石頭忒大了些……”車夫掀開車簾向裏面探了探。

“無事。”周绾琰伸手将颠離車壁的邱知桑扶穩,回道。

“那就好。再有兩個時辰我們就到目的地了。這個市是離桃源村最近的,來往的人多,生意也好,老板娘時不時會進去擺賣她新制的木偶。”

車夫頗熱情地解釋道。

周绾琰又順着問了幾句情況,車夫一一作答,待簾子撂下,他一扭頭,卻見醒來的思虞嘴唇發白,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整個人的呼吸都紊亂了。

思虞的身子還沒養好,莫不是給撞到了?

周绾琰忙道:“思虞?你哪裏不舒服嗎?”說罷一只手伸過去,剛觸及她手腕,思虞猛地縮成小小的一團,将冰涼的手腕一同藏進懷中。

好一會兒,她擡頭笑道:“大哥哥,我沒事。”

周绾琰還是不放心:“思虞,有哪裏不舒服盡管說出來,才能早些調理好你的身體,先前的病還未好全,可不能再加重了。”

那一會兒的疼痛已經過去,思虞臉上的紅潤逐漸回來,她露出一排白牙,搖頭道:“真的沒事,剛睡醒有些冷,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說完,她還為了證明精神氣十足地搖了搖手。

周绾琰沒有看出異樣。

反而此次是思虞在他面前表現得最活潑的一次,見她沒有其他的不良反應,周绾琰翻出一塊小酥點給她後便放心地不再過問。

一旁假寐的杜瑾溪聽見兩人的一問一答,偷偷掀開眼望過去,又很快收回視線閉上了眼。

邱知桑醒來時已是傍晚,微涼的晚風吹開簾子,傳來人群特有的熙熙攘攘的熱鬧聲。

車夫吆喝了一聲,“咱們到了!”

等幾人跳下馬車,車夫一邊牽着馬,一邊說:“這裏是附近的鎮子,後日市門才開,幾位先在客棧歇歇腳,小的将馬牽到馬廄去喂草。”

說完便繞道離開了。

走進客棧開好房間,又要了幾份飯菜,杜瑾溪使勁伸個懶腰,道:“終于可以吃上熱騰騰的飯菜,好好休息一下了啊!”

正朝二樓走去的邱知桑聞言停下。

“啊,對了……”她歪頭敲了兩下扶欄,見杜瑾溪望過來後,她臉上浮現濃濃的困意,“趁這兩天空閑,我們最好将關于桃源村和老板娘的情況打探一下。”

說着,她打個哈切,“不過我現在乏得很……等我稍作休息,我們再一起去。”

杜瑾溪下意識道:“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去就好。”

達到目的的邱知桑眯眼一笑,扯住偷偷追着她上來的小乞丐,道:“那便辛苦你了。”

而周绾琰欲言又止地看着杜瑾溪,不知要不要提醒她,關鍵是他看出邱知桑為了偷懶的小手段,卻不好拆穿。

臨走前他看了眼坐等上菜,一臉雀躍的杜瑾溪,輕嘆了口氣。

罷了,還是順其自然。

……

吃飽喝足,狀态回歸的杜瑾溪小小的打個飽嗝,踏上了打探消息的路途。

這裏是離傳說中的桃源村最近的鎮子,來自各地的商人想要前往貿易的市肆,多多少少會停駐,杜瑾溪一路上偶爾遇上兩個見過老板娘,或有過交易的商人,稍作打聽,她便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也怪這桃源村的木偶太有名,鎮子裏問了一圈,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孩提,幾乎沒人不知曉的。

問得差不多了,杜瑾溪準備回客棧,走在街上,卻迎面而來好幾位身穿同樣服飾的女子,各走各的路,看樣子并不相識,她想,或許是巧合吧。

然而那種新奇的花樣是杜瑾溪不曾見過的,似清晨山霧般缥缈清雅,又似曼珠沙華般攝人心魄,兩者相融,難舍難分,直叫人看了便移不開眼。

杜瑾溪的步伐不禁慢下來,有了心思四處打量,她才發現這個鎮子上大半女子都身着同樣的衣服,只在配飾上稍稍不同。

這是最近新興起的樣式嗎?

杜瑾溪捏捏自己的衣擺,心想離家那麽長時間,她身上也該換套新樣式了。

打定了主意,杜瑾溪就近選擇了一家成衣鋪,她快步走進去,本想尋找還有沒有那種樣式的,卻發現整間鋪子全挂滿了那件衣服。

她讪讪地後退一步。

“哎呀!”

身後不知撞上了什麽,杜瑾溪聽見有人驚叫。

聲音尖細,按理來說是女子才對,可她除了碰到絲滑的布料之外,只剩一片硬邦邦的撞擊感。

“抱歉——”杜瑾溪的道歉戛然而止,因為離得近,她一扭頭看清了那“人”的表情,雖然鮮活,卻絲毫不動,透着一股木然,她撞上的竟是一尊比她還高些的人偶。

“不礙事不礙事。”

正在杜瑾溪驚疑不定時,人偶後面忽地冒出一個女子的臉,“姑娘,要不要試試我家的衣裳,可是鎮子裏獨有的喲。”

怪不得……杜瑾溪遲疑地望着女子臉上的笑,點了點頭。

……

距離杜瑾溪出去已有兩個時辰,天漸暗,朦胧的光将整個小鎮籠罩住,與外界隔出一片天地,客棧外走動的人也不多了,周圍陷入一片寂靜。

周绾琰內心有些不安,這個小鎮透出一股怪異。

“還沒回來?”

身邊突然響起邱知桑懶散的聲音,她打了個哈欠,“我去找一下,順便買點小食。”

周绾琰:“小食?姑娘餓了嗎?”

邱知桑:“當然不。是小乞丐餓了……小孩子就是麻煩。”

周绾琰望着口是心非的邱知桑遠去,嘴角浮出笑意,暫時靜下心來不再深想,他們只會住兩日,若是貿然打破這片平靜不知又會惹出什麽麻煩。

他又等了一會,遠遠看見杜瑾溪邁出大大的步伐回來了,離得近了,周绾琰發現她臉色不太對,緊随其後的還有一臉淡然的邱知桑。

她打住腳步,深深地嘆息:“周公子……唉!”-

周绾琰一頭霧水:“發生了什麽?”

杜瑾溪聲音裏帶上一絲哀怨:“我只是突然發現,邱姑娘一直都沒記住我的臉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到兩人回來之前。

出來“找人”的邱知桑認真地踏上大街,然而只看到了一路同樣的人臉,更可怕的是還有許多一樣的服飾,突然想起自己臉盲。

邱知桑:不方不方,想一下杜瑾溪的長相,嗯……對,痣和衣服。咦!看到一個!

邱知桑(狂奔追上):“杜瑾溪杜瑾溪!停一下!”

無辜的路人甲:“誰?認錯人了吧。”

邱知桑:“開什麽玩笑,明明就一模一樣。”

聽見聲音而在背後目睹一切了的真·杜瑾溪:“我說……邱姑娘?”

邱知桑(疑惑):“誰——咦?雙,雙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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