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叁拾肆
去“拜訪”一趟母親的舊友,竟知道了母親的許多往事,邱知桑一時腦子裏混亂,不知接下來該不該繼續走。
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麻煩沒有解決。
邱知桑瞥了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後的小乞丐,目光複雜。
估摸他們走遠了,桑樂欣放下揮動的手,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
她聽見大街上有許多官兵來回走動。
他們身上叮鈴作響,步伐穩健,或許中間還簇擁着一個大義凜然的将軍,在洪記當鋪附近走動,明目張膽到極致,導致這幾日她的生意始終不好。
那個人立功成了将軍,不必再屈身來收拾剿匪後的殘局,但仍舊每年來這邊,嘴上說是為了盯着俞風寨逃走的餘黨的動作,全心為民。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監視她,不讓她“亂說話”而找來的噱頭。
桑樂欣咬緊牙關,強壓下心中的火氣。她嘭地合上了門,讓阿湯去外面挂上暫停營業的牌子。
和邱知桑聊起往事,無法避免地喚醒了她關于俞風寨的回憶,快樂的、痛苦的、和永遠忘不掉的記憶。
那些在俞風寨的快活日子,桑樂欣至今歷歷在目。
打從她記事起,她就是俞風寨最受寵的小妹,要什麽給什麽,在三個當家的哥哥保護下,她愈發無法無天,在寨子裏說一不二。
寨子裏都是些大老粗,對她一個女孩也沒法子,就算做錯了事闖了禍,也頂多敲敲她的腦瓜,叫她安生點。
在她眼中,俞風寨裏的人從來不是什麽壞人,他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生存。
當年大哥二哥下山辦事,回來時從山底下撿回來一個身負重傷的少年,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可瞧他模樣俊俏,二哥非要将他帶走,說是養好了給小妹當夫婿。
看到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進了寨子,還被打趣說是她今後的丈夫,她自然是不願的,對他更沒有什麽好臉色。
沒想到的是少年醒來後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二哥便趁機哄他是她的童養夫,叫他對她要好。
他也是傻,當真信了。
少年正值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年齡,整日面對她的冷臉也不畏縮,日子相處久了,他待她的溫柔,是她不曾體會過的。
後來少年的傷徹底好了,他們順理成章的在一起并生了女兒。
然而有一日,她意外撞見他隐秘地送出一封信,她假裝不知在半路上截下信件,竟發現他的真實身份,是要消滅寨子的人。
她沒能沉住氣,拿着信件先找到了他質問,卻被告知不要聲張,既然他和她在一起了,心自然在寨子裏,這些來往的信只是為了混淆朝廷的。
朝廷上最近勢力紛争,他必須穩住多疑的他們。
她信了。
因此有一日,少年成功在她的掩護下離開了寨子,現在想來,或許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因為平時寨子裏的人都看他看得很緊,沒有她,他根本連山都下不了。
她始終不知道,當年那個受傷到差點死掉的少年究竟是不是故意被發現的。
但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了意義,少年回去後成了将軍,同朝廷上一位官員的女兒結了親事。
在她得到消息時,由少年率領的剿匪大軍已經逼至山下,距離她慌慌張張告訴大家事情真相不到一日,全寨的人只好全力應敵。
将她護在身底下的二哥眼中全是悔恨,說當初不該救他,叫她快跑。
三哥心口貫穿一支短箭,勉強支撐着身軀說,俞風寨不能一個人都不留,小妹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哥握緊拳頭,說她一個女孩子,還太小,手裏不能那麽早就沾上血腥氣,趁他們沒發現,躲起來。
他們把她保護的那麽好,可她卻太無知,錯付真心,沒能察覺他的心懷不軌,是她害死了大家。
她跑去拿上**,本想最後拼個你死我活,寧願戰死不願茍活!
然而殺到一半,殺紅了眼,她還想再沖上去報仇,與那個道貌岸然騎在馬上的将軍同歸于盡時,桑樂欣卻聽見自己的女兒從屋中出來懵懂地喊着她娘親。
一時淚如泉湧,她跌跌撞撞護着年幼的女兒從寨子的密道逃了出去。
在轉身的一瞬間,她回頭望了一眼,對上他冷漠的視線,她的印象中,少年始終是那個會寵溺地注視她胡鬧,溫文爾雅甚至有些安靜的模樣。
這麽多年的惺惺作态,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全都在這場厮殺中徹底暴露出了真面目。
她好恨。
——
“幫我照顧好她,可以嗎?”
将玉佩和銀票收好,在邱知桑踏出屋子之際,桑樂欣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話。
邱知桑轉回身,“照顧誰?”
“今天跟在你身後的小姑娘,是我的女兒,俞知黎。”
“你……”
邱知桑驚愕,“你為何不說……不對,你怎麽知道?”
“我身邊還不夠安全。”桑樂欣很快回答她第一個問題,頓了頓,又苦笑:“我是盲了,可……自己女兒的聲音我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她不想叫我認出她,定是以為我的病是她的錯。”
不安全?
邱知桑下意識想到今日見到的隊伍,桑樂欣是俞風寨的人,那個将軍的目标恐怕就是為了捉拿她,繼續留在這裏豈不是坐以待斃?!
“你可以離開這裏……”
“沒用的,我不能離開。”
至于為什麽不能,桑樂欣卻是不願再說了。
邱知桑只好答應,可看到桑樂欣一副毫無波瀾的眼眸,又覺得心中不安,總感覺她還隐瞞了什麽。
先前聽客棧的兩人說過,這将軍每年來一趟,每次只停留三五天。
為了消滅心中的不安,她決定先停留幾日。
去客棧定好三間房,忙活完一切時辰還早,杜瑾溪提議出去逛一逛,恰好邱知桑想出去探探情況,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周绾琰看外面那麽多官兵走動,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繁華熱鬧的街道上,邱知桑一手牽着着思虞走在前,杜瑾溪和周绾琰跟在後,時停時走,在兩邊商販的熱情吆喝下,收獲了滿滿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倒一個有用的線索也沒找到。
邱知桑放棄了,和其他幾個人打招呼說該回去了。
杜瑾溪以前在家中難得出來,出來也都是為了歷練,打探完消息哪有多餘時間四處閑逛,好不容易有機會玩一玩,一時有些不舍。
這一磨蹭,回去的路上他們正好撞上将軍緩慢駛來的隊伍。
思虞手中拿着邱知桑買給她的糖人,跟在她的右邊左顧右盼,玩過一會後,心情要比之前好多了。
她的視線偶然移到前方的隊伍上,她臉色一變,慌忙躲進三個人中間,擋住了她小小的身軀。
這般大的反應,立馬引起了三個人的注意。
周绾琰也朝隊伍望去一眼,雖然不明白思虞在躲什麽,也能感知到她的恐懼。
周绾琰:“害怕?”
思虞怯生生地點點頭,又朝邱知桑後面挪了挪。
“那我們不去那邊了。”
“嗯。”
思虞咬住下唇,忍了又忍,将喉間的腥氣咽下。
她不能留在娘親身邊,會拖累娘親的。
爹爹曾對她說過,她被生下來其實是一個錯誤,因為她,娘親才不得不離開家,在外漂泊,甚至連自身的安危都無法保證。
不過她都照着爹爹的話做了,離得娘親遠遠的,娘親的眼睛為何還是看不見。
是爹爹騙了她,還是她做錯了?
思虞無從得知。
他們要繞開将軍所在的那條路,而杜瑾溪早已把這裏的地形記住,她自告奮勇走在前頭引路,帶領大家去了另一邊。
這邊的街道相比剛才的要冷清一些,但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邱知桑沒了興致,跟在杜瑾溪後面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在路過一對攜手同行的母女時,她一頓,迫使自己扭開臉。
在她的記憶深處明明也有如此美好的一段,可惜并不長久,母親對她少有和顏悅色的時候,但她身上的溫暖還是會讓她本能的眷戀。
直到最後,那點奢侈的溫暖也消失了。
邱知桑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晃神,在熙熙攘攘中,她忽覺腰間一墜,身上的手帕連同半塊玉佩被一人順走,那人行動靈活異常,甚至連哄亂都未曾引起,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她包得嚴實,或許是被盯上了。
杜瑾溪在前帶路,忽聞身後有些異響,她回頭一看,所有人都沒反應出了什麽事,只見邱知桑鑽進人群中,一眨眼不見了。
……
及近黃昏時刻,邱知桑回來了。
她踏着碎了一地的斜陽,一臉疲憊,身後的影子綿長的踩在腳下,杜瑾溪看到邱知桑輕輕上揚的唇角,卻感受不到絲毫笑意。
趕來的護衛拎着一個罵罵咧咧的男人,得到命令後将那人扔進了衙門。
手心握住失而複得的玉佩,邱知桑停下腳步,對擔憂的周绾琰扯了扯嘴角,“不走?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邱姑娘你——”
“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我只是看不慣有人不經我同意拿走而已。”
邱知桑瞬間收斂情緒,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經過剛才那麽一遭,天色不早,幾人一路無言,加快速度回到客棧。
邱知桑一進屋便埋進松軟的被褥之間,懷中的東西硌了她一下,她靜靜不動彈,半晌将它拿出來放在枕邊,臉埋在下面,連同聲音也變得悶悶的。
“這東西,還真容易丢啊……”
次日一早。
邱知桑被一陣身旁壓抑的哽咽聲吵醒,她沉默地微側臉,小乞丐即使在夢中也在拼命忍耐,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她在怕什麽?
邱知桑斂下眼睫,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終是無法忍受她做個不停的噩夢,起身坐在床沿,懶散地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唉,忘記了一樣東西,今日還得去一趟洪記當鋪……”
小乞丐的睡眠向來淺,她又不将聲量放輕,她果然被吵醒了。
被吵醒後眼中還帶着一種剛脫離夢境的迷茫,反應過來這是何處後,小乞丐眨眨眼掉下兩滴積蓄已久的淚珠,她連忙擦去。
見邱知桑沒發覺,她小小松口氣。
“對了。”像是剛想起她的存在,邱知桑神情淡淡的,對她道:“昨日你打碎了人家一個花瓶,可不能當做沒發生過,今日你和我一起去洪記當鋪一趟。”
似乎發覺與平時自己的作風不太相符,她又解釋:“畢竟給了好處,我也不能太小氣。”
活生生像個得到便宜還賣乖的奸商,不過幸好剛睡醒的小乞丐頭腦還蒙蒙的,沒聽出她語氣中的一絲不自然。
待她徹底清醒過來,已經被邱知桑拉到了洪記當鋪前。
小乞丐下意識想要轉臉逃跑,結果被邱知桑一把抓住,阿湯一見她們是昨日來過的客人,不用她多說,立刻跑去告知了掌櫃。
下一刻,她們走進後院。
思虞垂首,稍顯拘束地跟在邱知桑身後。
桑樂欣在不遠處朝她們笑了笑,邱知桑終于松開小乞丐的手,迎上去向她表明此次來的原因,沒說幾句忽而想起什麽,她朝思虞招了招手。
“我有事出去一下,小……思虞你先在這裏陪一下夫人吧。”
“可我……姐姐……”
見邱知桑作勢要走,思虞一下子慌了。
邱知桑停下腳,轉身不容拒絕地揉揉她的頭發,“不會很久,等我來接你。”
“……嗯。”
沒辦法,思虞只好留在院中。
她站在不遠處,猶豫地喚句夫人。
桑樂欣無法分辨她具體站在哪個方向,大致找了一下,雙眸定在空蕩蕩的前方,她溫柔出聲。
“乖,我不怪你,你沒有錯。”
明知道她是在說昨日碎的花瓶,思虞聽見熟悉的語氣,還是眼圈忍不住一紅,躊躇着想上前卻又不敢,唯有盡量掩飾掉嗓子裏的哭腔:“謝謝您……”
桑樂欣聽出其中不對勁的情緒,她深深吸一口氣。
哪怕女兒就在她眼前,她也看不見,哪怕女兒近在咫尺,她也無法上前擁抱。
這些年來,她一直擔心當年的事波及到女兒,因此在那人面前忍氣吞聲,不曾揭穿他,女兒丢了也抱有一絲希望。
但也同時在警示她,躲根本不是個辦法!
那人對她有哪怕一絲情義在,都不會将俞風寨的大家趕盡殺絕。
如今得知女兒還安全,她很感激,但她護不住她,即便再想相認也要忍住!她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絕對不能讓那人有再下手的機會。
桑樂欣感受不遠處淺淺的呼吸聲,眼角發酸。
此刻。
走出洪記當鋪的邱知桑腳步一頓。
等一下,說好要賠償給人家的花瓶她好像給遺忘了……唔,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多了一章番外,章節和标題不一樣了,我開始犯強迫症了。
所以叁拾叁莫得了。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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