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叁拾伍

來接思虞回去的人不是邱知桑,而是周绾琰。

等在洪記當鋪的思虞一見到他不由自主地想低下頭,把手背後,生怕他看出什麽。

周绾琰頓了頓,如果之前他還可以說自己想多了,是她的身子還沒養好的話,那麽這一連串掩飾的舉動反而引起了他的懷疑。

再加上平日裏她幾次三番表現出的不太自然,分明是在隐瞞什麽。

思虞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他是知道的,原本以為是經歷了那場饑荒的後遺症,多養養便好了,這麽一看,卻是他掉以輕心了。

他自知醫術淺薄,光靠看是看不出什麽的,可他每每打算為她把脈,要麽被拒絕,要麽含糊其辭。

近日裏,思虞愈發躲着他,更讓他隐隐感覺到不對。

“思虞你——”

“大哥哥!”思虞察言觀色,一眼便看出他想說什麽,一邊埋怨自己下意識的動作,一邊焦急自己怕是瞞不住了。

可娘親還在後邊,她不能在這種時候掉鏈子,“我們、我們回去吧!”

被急急打斷的周绾琰向思虞望去,她擺在身體兩側緊攥的拳頭,和幾近哀求的神情中,無一不在向他表示,有什麽事,離開這裏再說。

顧及到還有不知所以的桑樂欣在,周绾琰暫且放下一探究竟的心思,溫聲向她道謝。

思虞臉上的緊張微微放松。

“思虞。”

兩人走出洪記當鋪,拐至一處角落。

“讓我看看。”周绾琰半蹲下,語氣溫和,這次沒再給思虞拒絕的選擇,她只好慢吞吞地伸出手,悄悄分辨他的神色,祈禱他千萬不要看出來。

她很害怕,一直都在害怕。

周绾琰抿了抿唇,将指腹搭上去,輕輕按下。

不甚平穩的脈象傳遞至指尖,周绾琰眉頭一皺,半晌辨不出到底是何物,可手底下的脈搏時緩時快,起落分明,也非一般醫者能解。

這麽小的小姑娘,竟有人在她體內種下這般邪穢的毒。

正當周绾琰斟酌着思考怎樣告知她,卻見思虞一把将手抽了回去,雙唇顫動,眼中透着絕望,央求道:“大哥哥,別說,求你了。”

他心神俱震:“……思虞,你是不是一早知曉了。”

思虞不停抹掉臉頰上的淚珠,卻控制不住地繼續掉眼淚,點點頭。

“我……我不想大家……大家知道這件事……求求你……別說出去……”

與思虞朝夕共處那麽久,此刻見她不安到如此地步,周绾琰深深感到了無能為力,他心一軟,道:“我會先隐瞞此事,但你不要擔心,我會帶你回去,将你治好的。”

他雖然沒有辦法,但家中二老卻是苦研醫術,曾将多少病患從鬼門關拉回來。

只要思虞和他回去,定有希望将她治愈,周绾琰第一次為自己離家前沒有多學一些而感到懊惱,否則如今也不會這般束手無策。

思虞垂頭哽咽,極力壓下心中的不安。

身上的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雖說每次的反應并不大,她也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被日漸掏空,她的生命像是被什麽一點點啃食,快要見底。

她想,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她知道這毒是治不好的,才放棄治療不願拖累母親,在快死的時候奇跡般遇上了姐姐。

所以她不能說,她想留在大家身邊,哪怕只剩下最後一點點時間,她也不想被抛棄。

……

周绾琰接思虞回來,将她安頓好後,便去尋找邱知桑。

他的手輕輕捂住脖子側方,眸光暗了暗。

沒有去接思虞并不是她一時的興起,而是在她走出洪記當鋪,準備去買花瓶的路上又遇到了之前的小賊。

這回他看樣子是有備而來,只和她對視一眼,便氣勢洶洶地盯着她,一路尾随她。

邱知桑猜想他是記恨上回将他丢進府衙的事,要教訓她,可在大街上又不好叫出護衛,否則太引人注目了。

況且她注意到了,今日他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來的,身後不遠還跟了五六個幫手,看他們的衣着打扮不似平常百姓,面相隐隐攜上一股子兇悍。

邱知桑心中一凜。

早在那家酒樓聽過隔壁桌的一通對将軍的贊美以及對山賊的鄙棄下,杜瑾溪心血來潮跑去調查,沒先調查出将軍的豐功偉績,倒是查出了這附近的山頭還有一處山賊較為猖狂的據點。

說是剿滅了所有的盜匪,但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們就不會少。

他們人多勢衆,硬碰硬是不行了。

有那個一夜剿滅了俞風寨的将軍在,她想他們不敢太明目張膽。既然如此,趁還有那将軍威信在,她得快些找到脫身的法子。

“就是她,抓住他!”

不巧的是,今日的街道上沒有半點将軍的影子,而那群山賊似乎算準了将軍今日不在,待人少一些,好行動了,便揚聲鎖定了她。

護衛應聲出現。

可畢竟他們常年混跡山野,是窮兇極惡之徒,即使有護衛突然出現也不減氣勢,仗着人多,幾個護衛一時無法壓制下他們。

這裏的動靜引起百姓的注意,許多人不敢靠近,紛紛躲開騰出一個圈。

邱知桑皺眉,沒有動腳先行離開,她感覺到一絲不和諧,腦中那根斷弦卻怎麽也接不上,也不知這裏的官府幹什麽吃的,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也沒有派人過來。

不過還好,幾招下來,護衛逐漸摸準了他們的習性,開始占于上風,擊得他們節節後退。

其中領頭的大漢見勢不妙,一群人之間對個眼色準備撤退,他死心不改地想将邱知桑一同帶走,趁着護衛被其他兄弟糾纏錯不開眼,便伸手抓向邱知桑。

邱知桑一驚,腳下動作還未做出來,整個人倏地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這個懷抱中透出些許熟悉的氣息,将她包裹其中,在邱知桑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強裝鎮定地仰臉,果然看見的是周绾琰一張擔憂的臉。

此時此刻,邱知桑才發現,他輕而易舉便可以攏她入懷。

不對,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邱知桑在他懷中退出,掃了一圈,還未來得及拉他逃至其他地方,那大漢見有人擋住他,一手不成,抛掉顧忌,另一只手抽出身後的大刀毫不猶豫地砍向礙事的人。

周绾琰見狀,再次拽過邱知桑反身躲過。

脖間一涼,多出一道血痕。

不太深,卻足以讓周绾琰悶哼出聲。

與此同時,沒能及時撤退的其他人被護衛制服,大漢在下一秒也被趕來的護衛打趴下。

一切塵埃落定,邱知桑逮着那群山賊“闖”進衙門,想起小乞丐還沒接回來,便叫他前去。

安頓好思虞,周绾琰不放心邱知桑,又去将在衙門中不依不饒的她帶出來,邱知桑知道山賊一時向來不好解決,有了臺階下也不多做糾纏。

兩人回程,中途見邱知桑拐進一家醫館,出來時手中拿了一瓶藥,周绾琰看出它是用來塗抹傷口的,不禁問道:“邱姑娘可是有哪裏受傷了?”

邱知桑聞言腳步一亂,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不語。

周绾琰只好作罷,回到客棧後,他想問清楚,又礙于身份不敢擅自靠近。

“過來吧。”見他在門外徘徊,想進又不敢進,邱知桑深深嘆息,目光落在椅子上,示意他坐下。

周绾琰猶豫了一瞬,走進坐好。

“邱姑娘,你的傷——”他身子一僵。

一只冰涼的指尖點上他的脖頸,激起絲絲刺癢。

“別只想着我會受傷了。”邱知桑忽然間的靠近,她輕輕垂眸,從藥瓶中倒出适量的藥粉,扶住他的肩膀,“你這裏被劃傷了,處理一下。”

被劃傷的口子約有一指長,因為沒有即使處理,顆顆血珠凝固在邊緣,邱知桑拿來浸濕的手帕小心擦拭,待消完毒又撒上取出的藥粉。

周绾琰一言不發,就連呼吸都有些不暢,一陣陣暖香從面前的人身上傳遞過來,指尖隔着手帕按過他的傷口,輕緩溫柔,撩起一串酥麻竄向頭頂與四肢。

周绾琰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過快的心跳聲,生怕在她面前失态,啞聲道:“邱、邱姑娘,還是在下自己來吧。”

“你自己看得見?”邱知桑反問。

他欲言又止,最終默認了。

時間像是被定格了,每一秒都過得極慢,待邱知桑終于處理完傷口,周绾琰悄悄松了口氣。

屋子陷入寂靜,他擡眼看向她,想要說些什麽打破這種沉默,然而發現她的目光定定地放在藥瓶上。

邱知桑天生笑顏,上翹的唇角始終挂在臉上,很多時候,連周绾琰都分不清她的真實表情,而在此刻,他卻清晰地意識到,邱知桑沒有在笑。

他心裏的躁動忽地被撫平,心跳漸漸平複下來。

半晌,邱知桑眼睫顫動:“周绾琰。”

周绾琰:“是。”

“……”得到回應的邱知桑再次陷入沉默,像是思量了很久,才将口中轉了好幾圈的話說出來,“周绾琰,你還記得,我先前放走的少年陳坤嗎?”

她的聲音輕而緩,“你知道,他的結果是怎樣的嗎?”

結果?

周绾琰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陳坤被放走去了何處,可她沒有說,他便不問。

“他死了,他還是死了,甚至不知道屍首落在何處。”

或許邱知桑真的有些心神不定,她的語氣中難得透出一股心餘力绌的悲哀,她勾了勾唇角,與他對視:“正是因為我選了不同的路,那孩子才會提早遇見我們。你說,如果他和我們一樣有前世今生的記憶,還會選擇逃跑嗎?”

周绾琰手掌微動,察覺到她想表達什麽,“邱姑娘……”

邱知桑站起身,抓過桌上的藥瓶,瑩白的瓶身泛着淡淡的冷意。

“能活命的時候就不要和我有莫須有的牽扯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想你懂,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是一路人……”像是陷入某種死循環,她不住呢喃。

周绾琰皺了皺眉:“……”

長久的沉默後,邱知桑眼底一片晦暗,她望向外面漸暗的天色,街道上華燈初上,燈火輝煌。

邱知桑盯着地面投射出的一小片陰影,問道:“周绾琰,你說……小乞丐會死嗎?”

“……”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邱知桑忽而改口,她笑道:“上輩子我不曾與她有交集,後面定是遇見好人活得好好的。”

周绾琰張了張口,終究說不出口。

邱知桑掩去眼底的澀意,明知道今日的她沒頭沒腦的話說得多了,可一想起白日他替自己受的傷,她便忍不住失态了。

“邱姑娘,你放心,在下不會叫你們任何一人出事。”

“……”

邱知桑:“你站起來。”

雖然不懂為什麽,周绾琰還是聽從她的話站了起來。

下一秒,邱知桑深嘆一口氣走近他面前,伸出雙臂虛抱住他的腰,指尖小心地捏緊他腰間的衣褶。

“你是不是心悅我?”

周绾琰:!!!

即使知道門被關上,一般也不會有人路過,他還是被下巴瞬間擦過的一抹觸感驚住了,整個人連動都不敢動,更別提聽到她說了什麽。

邱知桑就着這個動作停了許久,從周绾琰的角度看去,窺不見她的神色,更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她低聲道:“謝謝。但是現在還不行。”

還不行。

周绾琰僵硬了一會兒,最終伸手虛虛攬住她的肩,給她倚靠,這一刻的她太疲憊,身上像是壓了什麽龐然大物,沉重隐秘,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行深陷的腳印。

一步一步,停不下來。

他忽而記起那日他們面面相觑,杜瑾溪離開後,氣氛愈發怪異。

她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口,只在轉身時幾不可聞地對他說了一聲,還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真沒想讓邱知桑說那麽多,但是一不留神,她自己偏偏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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