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雖然是托辭,不過樓湛确實準備去一趟大理寺。

已是酉時四刻,天空中方顯出殘霞,流雲暗渡,落日溶金,遙遙一望,仿若畫師筆下的絕世丹青。

樓湛轉過長街,望向遠方橘紅的天空,驀地,生出一種不知身處何方的茫然感。

明明,她已經在大牢裏待了兩個月了。

岚姑,樓挽,陳子珮,這些人早已離世,而樓息被流放出雲京,再也沒有見過面。

在樓息的心裏,一直恨着她吧。

靜靜地看了會兒,暮色四合,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稀疏。樓湛回過神來,悵然若失地走了幾步,目光一轉,看到街旁有賣糕點的小店。

好像有米糕?樓息挺喜歡吃這個的。

猶疑片刻,樓湛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

花瓣形狀的潔白米糕,看起來精致可愛,不用靠近,就能嗅到一股誘人的清甜香味。

樓湛遲疑片刻,掏出身上的錢,正好夠買一份,用油紙包了,繼續前行。

還沒走幾步,身後忽然響起個熟悉的聲音,懶洋洋的:“喲,這不是樓大人嗎?怎麽,都下衙了還往大理寺跑?”

樓湛的腳步一頓,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你看起來很閑。”

陳子珮慢悠悠地走過來,抱着手嘻嘻笑:“哪有,我是很忙的,準備去一趟靖王府。”

“去爬牆?”

陳子珮的笑臉一僵:“哪能啊?今日我要走正門。”

樓湛懶得理會他,淡淡點頭,轉身離開。

未料陳子珮不依不饒,跟上她的腳步,笑得賤兮兮的:“你現在去大理寺幹什麽?懷裏的這是什麽?我剛剛有看到你買糕點哦,給我嘗嘗?”

樓湛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米糕,聲音毫無波動:“樓息犯事了,現在在牢裏。”

兩人私交甚好,陳子珮也知道樓息是什麽德行,挑了挑眉:“喲,那就怪了。以往樓息也不是沒犯過事蹲牢裏,你都沒去管他,這次怎麽想到去送東西了?”

說完,他突然反應過來:“等等,樓息被關在大理寺的牢裏?他犯什麽事了?”

“被指控殺人。”

“怎麽可能,就那小子那慫樣。”

雖然是自家弟弟,樓湛還是深表贊同:“那你呢?怎麽就跟過來了?不去見你家青梅了?”

陳子珮正氣凜然:“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陪你去看看那小子。”

樓湛淡淡眄他一眼,随他了。

反正這厮肯定是去看熱鬧的。

天幕将黑時,兩人到了大理寺的監牢前。守牢的獄卒認得樓湛和陳子珮,揮揮手直接放了行。

樓湛順利地進入大牢,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米糕,反而有些遲疑了。

……她和樓息的關系挺僵的,樓息會不會以為她在裏面下了毒?

她僵在臺階上,莫名地萌生了些許退意。

陳子珮抱着手安靜地看了會兒她,又擡頭看向牢裏。火盆裏的幹柴被燒的噼啪響了一陣,坐在角落裏喝酒的獄卒已經醉倒,安靜如斯。

他伸手拍拍樓湛的肩膀,話音裏有了安慰:“快走吧,畢竟樓息是你弟弟,說實話那小子沒吃過什麽苦頭,以往坐牢也沒留過宿,說不準吃不下牢飯,又在鬧脾氣呢。”

樓湛聽得額上青筋直跳。

牢裏雖然有火光,迎面而來的還是一股昏暗幽冷之感,讓人只覺逼仄壓抑。坐在牢房裏的犯人們都安靜地吃着東西,聽到有人來了,也只是淡淡看一眼,并不作聲。

四處都是一片絕望的靜谧。

腦中那痛苦的兩個月記憶忽然湧上腦海,樓湛恍惚了一下,臉色蒼白冰冷。

走了會兒,樓湛看到了樓息。

他正背對着牢門,盤腿坐在稻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低頭看了眼擺在牢門邊一口沒動的飯菜,樓湛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陳子珮嘿嘿笑,戳戳樓湛,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

樓湛靠在鐵欄邊看了一會兒,見樓息還是不動,伸手在鐵欄上輕輕敲了一下。

清脆的聲音在幽暗詭靜的大牢中響起,樓息的背影動了動,轉過身來。

少年俊俏的臉龐在陰暗中少了幾分跳脫,看到樓湛的一瞬間,臉上明顯露出了詫異之色。

“你……”樓息還是第一次在這種時候看到樓湛,舌頭都有些打結了,憋了一下,話裏無端有三分火,“你來看我的笑話?!”

樓湛的臉一黑,冷冷瞪着他:“來看你死了沒。”

樓息的嘴一動,明顯就要立刻反唇相譏,卻不知為何又憋了下去,冷哼一聲,轉回身去。

姐弟倆又陷入僵持階段。

真是百看不厭。

陳子珮在旁邊無聲狂笑,靠着鐵欄,一臉幸災樂禍。

樓湛剜了他一眼,将懷裏的米糕扔進牢裏,冷淡道:“岚姑讓我帶給你的。”

話罷轉身就走,也不等樓息有什麽反應。

身後響起“嘭”的一聲輕響,樓息狐疑地轉過頭,看到不遠處的油紙包,又看了看樓湛離去的背影,慢慢地縮到油紙包前,伸手拆開,看到潔白精致的米糕,眼前一亮。

少年桀骜不馴的臉色已經消失,吸了吸鼻子,拿起米糕咬了一口,幽黑靈動的眸子眨了眨,竟有了些委屈的濕意。

他癟了癟嘴,低聲嘟囔起來:“還是岚姑對我最好……”

外面的天空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陳子珮跟在樓湛身後,挑眉不解:“那是你給那小子買的吧,怎麽說成是岚姑的心意?唔,阿湛,你該不會是害羞吧?”

“閉上你那張臭嘴。”樓湛心裏郁氣,臉色不怎麽好看,“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去不去找你的青梅了?”

“去,當然去,怎麽不去?時候晚了,還可以蹭頓晚飯,說不定世子還會留我下來住一宿。”

……留人住一宿的确是蕭淮會說的話,但人家只會是客套話吧?

樓湛默默看了陳子珮一眼,不語。

腦中無端冒出蕭淮說這句客套話時,陳子珮立刻答應,蕭淮被噎得無話可說的情景。

他也會吃癟……想想就讓人覺得開心。

陳子珮轉頭看她,一臉驚恐:“阿湛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樓湛一怔,伸手撫了撫唇角,弧度确實有點……微微上揚了。

樓湛:“……快滾,我還有事要辦。”

“別這樣嘛。”陳子珮又賤兮兮地笑起來,“我聽人說你今天在外頭跑了一天,難道是因為樓息?發生什麽事了?”

反正這件事遲早會散開,樓湛也不隐瞞,除去一些細節,其餘的都告訴了陳子珮。

夜幕降臨,晚風飒飒。兩人走在小道上低聲交談着,四下一片寂靜。

陳子珮聽完,臉色也凝重起來。

這事牽扯到了太皇太後賞下來的貢布,而且賞下貢布的地方都是皇親國戚——明國公府正是當今太皇太後的後家。

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你對兇手可有了猜測?”

樓湛點頭。

“誰?”

樓湛沉默不語,手指指向東南。

陳子珮是個精明絕頂的人,瞬間了悟,臉色微變:“你确定?”

“還需搜集證據。”

陳子珮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此事事關重大,阿湛你千萬小心,既然牽扯到了皇室,一步走錯就……無論如何,你這邊的力量太過微小。”

他緊鎖眉頭,來回踱步,驀地,眼睛一亮:“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時辰不早了,你快快回府,我去給你找個靠山。”

樓湛疑惑地看他跑遠,回頭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

大理寺在城西,距離張家女被殺害的河岸邊不遠。想到白日毫無所獲,樓湛突發奇想,轉身向河岸走去。

雖是夜晚,卻星光璀璨,路上并不漆黑,樓湛獨自走到河岸邊,迎面清風微拂,清爽舒适。

四周全是蛐蛐兒的叫聲,此起彼伏,再走近一些,還能隐約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

憑借着白日的記憶,樓湛走到那片河岸,定定地看着那片隐約能看出血跡的草坪,眉頭一擰。

這裏這麽僻靜,張家女應該不會獨自過來。既然她來了,那麽肯定是跟着一個頗為熟識的人。

到了這裏後,兇手意欲對張家女不軌,張家女憤而掙紮,在掙紮中傷到了對方,于是對方怒而生恨,拔出匕首将她刺死。

她也在臨死前将兇手的衣服咬下了一塊,只是她咬得太緊,兇手一時半會兒扳不開她的嘴,又擔心金吾衛過來,就先逃了。

那麽,樓息的玉佩又是怎麽回事?

樓湛緩緩構想出事件的經過,又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要知道玉佩是怎麽回事,還是得去問問樓息。

往前走了幾步,眼角餘光裏忽然閃過一絲微亮,樓湛的身子一頓,慢慢走過去。草叢裏躺着一個發光的東西,光芒微弱,不太引人注意。

她看了會兒,正想彎腰去撿,心裏突然一凜,腳下一歪,作出被東西拌到的模樣,嘭地摔倒在地,趁機将那東西收到懷裏。

踏過草叢而來的細微腳步聲更近了。

樓湛心中警惕,伸手去摸靴子裏藏着的匕首。

身後的腳步聲一頓。

就在樓湛幾乎要跳開的一瞬,身後的人說話了。

聲音仿若珠玉落盤,泠然清朗,含着三分驚喜三分詫異。

“阿湛?”

樓湛一怔,緩緩轉過頭。

身後站着個青年。青年長身玉立,灑逸俊美。微風徐來,拂起他額間碎發,他的五官在微光裏柔和如玉,端的是翩翩公子,不染凡塵。

看她發怔,青年微笑着又輕喚了一聲:“阿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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