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剛極必折

馮叔交代:回去路上留神。

游兒聽了,眼睛彎成月牙,暖暖一笑露出右臉的小梨渦,竟比這滿庭的木槿還明豔動人,又福了福才走。

其實他想說,蘇施心性涼薄,是個毒物,是塊石頭,任你給她多少,都捂不熱;

蘇施是只一早就被瞄準、縛了翅膀的的黃鹂,馬上就要被烹得不剩骨頭,你跟着會傷心;

蘇施還是個掃把星,父母都克,誰沾着誰倒黴,游丫頭你八字不硬,離她越遠越好……

這麽多句話,馮叔還是沒有說出口。

馮叔看着游兒的背影慢慢變小,自己轉身分開柳枝,去找蘇施。

眼前只見綠柳裹着一個纖細的小人兒,在風裏似乎微微蕩漾。

馮叔叫了一聲:“蘇姑娘”。

蘇施從神游裏被拽出來,一回頭就看見幾步外立着那個對李氏父子忠心耿耿,對自己頗為冷淡的老人,此刻來尋她也是皺着眉頭,抿着嘴寡言少語,臉上的線條十分堅硬,透着些許不耐煩。

蘇施明知馮叔對自己不喜,就趕緊從一團濃綠中走出來。

瞧着那個青色衣裙的丫頭,馮叔縱使對蘇施沒幾分好感,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生得十分出色:眼角唇邊不像游丫頭那樣每日挂着笑,小小年紀許是因着身世還頗顯老成,這世上對誰都擱不進心裏,冷冷硬硬的一張臉罕露什麽情緒,但是單單她那雙杏眼就格外出彩,平日裏看總是垂着,似是古井無痕,偶爾秋波流轉與你對上,竟是勾魂攝魄、媚态天成,真是難得的尤物!

另外就是,蘇施這丫頭一點就透,畫個點她就知道是圓,無須費力敲打,那股子聰明勁兒比游兒強了幾層都不止。

只可惜,有如此涼薄剛烈的性子,便不該有如此閉月羞花的容貌,更不合有如此過人的聰慧。老天實在是太狠心,在這世道上,讓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竟如瓦礫裏的明珠一般過分耀眼,這對蘇施來說,絕不算什麽幸事。

如此輕易被人惦記,敢問哪一日水落石出,蘇施填了滿腔的新仇舊恨,卻要被仇人攥在手裏任意蹂躏、無力反抗,她當如何自處——原是慧極必傷、剛極必折!

馮叔這麽一想,心裏倒為她默默嘆了氣。

蘇施走來,立在那兒猶如一竿翠竹。積水潭水面清圓,幾絲風兒撫過,撒開萬點魚鱗,挾着涼氣微微搖曳她的廣袖群角,露出着了杏粉小鞋的一對金蓮,鞋面上各繡了一朵含苞牡丹。

瞧見這般精巧的手藝,馮叔不禁想起了她的母親:沅柯。

那是個極美麗極溫柔的女人,他從前知道她也是偶然。

那時,要了蠶兒半條命後,李老爺仿佛着了魔,對一條繡着牡丹的絲縧愛不釋手,好幾日茶不思飯不想,只管把那牡丹擱在眼前看,用鼻子嗅,用粗短的指頭一遍遍摩挲,生生把那繡線磨出了光。連那往日從不離身的鳳眼菩提子都供在菩薩前,遭了冷落。有時還自顧自地笑着出神,如入無人之境。

得知那繡娘不在李府,李鶴山就命人去找,說要當面托她再繡幾只荷包。

不幾日,沅柯就到了府。馮叔當時正站在李鶴山旁邊,給老爺搖着折扇。瞧着一朵富貴花袅袅婷婷穿過游廊,繞過荷塘,分開花架,裹着柔風進到廳裏,他同李鶴山一樣張着嘴愣在那裏:從不知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溫婉雍容的女人,今日可算開了眼。随後,又不由羨慕蘇良這個酸書生幾世才修來的豔福!

當時,馮叔手上的折扇也定住了,直到那個美人兒矮下身子福了一福,開口糯糯軟軟說道:“繡娘沅柯,見過老爺”,那聲音就像抹了蜜的琴聲,柔和悅耳。他這才醒過神,重又搖起折扇,卻恰巧瞥見墨色的扇面上描了三朵牡丹,題字也十分應景,卻是工筆小楷書着的:“國色天香”。

他覺着,沅柯恰似這把折扇,收起來就琵琶半掩,打開來就風韻無邊。

後來馮叔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沅柯。因為那個娥眉曼睩、美貌無雙的女人不久之後就含恨而死,一了百了。

從牡丹盛放到整朵凋零,這中間也不過短短半個月。

從回憶裏撤出來,馮叔看着眼前的游兒,心裏又添傷感。

李鶴山對蘇施打什麽主意他一早便清楚,可那是自家老爺,再加上自己跟蘇施到底不算親厚,日後事到臨頭,也不過是嘆一聲可惜可惜:這丫頭有個明媚鮮妍、紅顏薄命的娘,輪到自己照樣是條流水落花,空難長久的命。

念及此,他又想到游兒。

他以為游兒身處事外,縱使與蘇施平日裏有幾分親昵,也自會安穩無事。可誰知,造化弄人,她跟蘇施居然一個也沒逃過,全都被老天狠命地糟踐了一遍。

日後,游兒錦衣玉食卻形容枯槁,再見着他的時候,現下這雙顧盼生輝的眼竟是死了。馮叔不禁十分後悔,當初是不是就不該因着頌臣對蘇施有所想,就跟李鶴山說要個丫頭,偏偏還來了個心慈乖巧的游兒,這麽粉盈盈、總是對自己甜甜笑着的游兒,自己也算是把她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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