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情不知所起

随即見她福了一福,聲音悅耳如同銀鈴:“玉娘來遲,見過公子”。

李鶴山這才回過神,輕咳一聲掩住不自然,答道:“姑娘多禮”。

玉娘擡頭瞧了他一眼,卻是臉紅了:眼前的少年容貌俊秀,十分儒雅。白綢扇子、雪綢衫子、白玉簪子,這通身素淨卻更顯得他眉眼可親,風度翩翩。似這般佳公子,她未曾見過。扇子展開,“浮生偷度”四個字潇灑恣意,可見還是位曠達的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當時玉娘涉世未深,也沒見過幾個男子,最美好的年紀裏卻對李鶴山一見傾心。

二十多年後,玉娘還時時憶起這一幕,懷念那個英俊多情的公子,而不是時而找自己“敘舊”、用身體發洩“思念”的老爺。

後來她也反複想過:當時為什麽鐘意李鶴山?是因着他相貌端正?還是因着他氣質超逸?再或者是他那句溫柔的“姑娘多禮”,再或者只因為他是個不錯又富裕的男人,而自己是個急于擺脫娼妓身份的雛兒,所以對他一開始就抱了幻想?

這許多年後,玉娘也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的怦然心動——這或許也沒什麽,有誰不曾在年少多情時,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男子?

只不過,自古便有的事實提醒着沉迷于愛情的女人:倘若你愛對了人,那麽,不問他是否愛你,日後想起來,你應該會覺得幸福;倘若你愛錯了人,那麽,你恐怕就做錯了這輩子的一多半事,或許讓自己悔恨終生。

可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的女人哪裏記得起這些?

玉娘二十多年前是這樣,蘇施七年後照舊是這樣——這些一意孤行的女人,遇人不淑,卻絲毫不容許旁人質疑自己偉大的愛情,刀山火海視作等閑,擁着無畏的膽量和決心,義無反顧背棄全世界,奔向自己瞄準的幸福。

只是,揭開“幸福”的面紗,下面有幾多真心?又有幾多假意?走過去看清楚了再捧在手心,不知她們有沒有些許遲疑?有沒有霎那後悔?

呵,或許也只有她們自己才知道。這些為了愛情方肯委曲求全的人實在可怕又可憐。

大多時候,人愛上的,或許并不是哪個人,而僅僅是愛情本身——可惜,對這個道理,有些人至死也不能明白,而又有另一些人根本就不願明白。捧着這燙手戳心的愛情,他們惶惶恐恐,他們戰戰兢兢,他們小心翼翼,他們殚精竭慮,他們千方百計,他們丢不開放不下,只能就這麽捂在心口,濃情蜜意、陰謀算計、槍林彈雨,就這麽生生受着,從未得過喘氣的時候,曾也甘之如饴。

但總有一天,他們恍然大悟,絕然割舍,從此不能愛人,或許也只因用情太過,自傷自損。可是,不是誰都能等到那一天吧。

玉娘斷定李鶴山絕非良人根本不需半年,可是這份感情,這輩子她都難以斷絕,更成了後半生自己跟女兒擺脫不了的噩夢。

看官們收回來,咱且倒回二十多年前,他倆人初初見面。郎有情,妾有意,對方眼裏看自己都十分清楚、好看,更禁不住想馬上花前月下,互訴衷腸。

于媽媽豈能是那般沒眼色的?

她打眼一瞧便知李少爺十分滿意,于是猩紅大嘴幾乎要咧着耳朵根兒,悄悄沖伺候的人一擺手,把丫頭仆人們都招呼着帶到院子,喜滋滋地囑咐着:“把榮松悄悄挪到後院去,趕緊把她那屋子裏的家什擺設都換換,可別沾了什麽晦氣,以後玉娘就住那兒了”,想起榮松的所作所為,于媽媽又眉頭一擰,厲聲道,“你們可都記着點兒,今後頭牌裏就是玉娘,從不曾有什麽榮松。哪個腦子忘了帶的還是不改口,我可要抽筋扒皮地整治整治!”衆人一聽都瑟縮了,趕緊應着去辦。

悄悄?依她這性子能悄悄才怪!

榮松當時正讓丫頭雀兒包紮頭臉的傷口,雀兒小心翼翼唯恐姑娘喊疼,還被狠命掐了幾把,榮松罵着:“你臂上長的是手麽,笨成那樣?滾開!我自己來”。

雀兒正委屈着不敢哭,突然見個婆子來了,進門就道:“喲,姑娘好大的脾氣!往後啊,還真得凡事您自己來。得嘞,雀兒你既然伺候她不起,還不趁早去找你樓下那位新主子?人家不光好看,可還和氣着呢”。

榮松一聽,忙問道:“你什麽意思?”

那婆子平日裏也沒少跟榮松磕碰,輕蔑一笑,說道:“什麽意思?字面兒上的意思!姑娘那麽聰明怎不明白?今後啊,這屋子你也住不得了,媽媽讓我喊你抱了鋪蓋去後院。”

她平日自視甚高,現下得知自己徹底淪為棄子,教她如何甘心!新主子?她倒要看看,是哪個竟敢占了自己的位置!

出了房門四下裏看,便見一位公子同玉娘相對立着,倆人言笑晏晏,情真意切羨煞旁人,玉娘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立着雀兒。

榮松從不曾想過,取代自己的居然就是蘆月的丫頭——玉娘!她禁不住心頭蹿火:想趕我走?行,大不了就魚死網破,憑誰都讨不了好去!眼神一冷,返身進屋捧了支花瓶便向玉娘砸去,雀兒瞧見了一聲驚叫。

當時李鶴山正與玉娘談論詩文,他不曾想自己一眼鐘意的姑娘竟然對五言七律也知之甚多,于是對她是越瞧越滿意,越瞧越歡喜。正興起時,猛聽雀兒叫着,便見一支瓶子正正砸下,他毫不遲疑把玉娘拉到自己的懷裏,剛剛摟住了溫香軟玉,便見瓶子落在腳邊摔個稀爛。

倆人抱在一起,聽着對方的心跳,砰砰地響,竟想就這樣天荒地老也是情願。

或許正是此刻,玉娘才真的愛上李鶴山。

也或許正是此刻,李鶴山才決定給她一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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