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初見玉娘

人啊,凡事都應着時也,運也,命也!

單拿玉娘來說,她生于邕州地界一座偏僻小城的普通農戶,姊妹五六個,家裏窮得揭不開鍋,爹娘照樣卯了勁兒要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呵,有財産或許才叫繼承,窮成那樣女兒都變賣光了,就算有個兒子又當得了什麽?

她因着長相讨喜,七歲就被賣到當地的柳秀才家給柳小姐做了貼身婢女,柳小姐作為柳老爺的掌上明珠,從小便被教導着往大家閨秀的形容、做派上培養,因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紅箜篌也十分出色。玉娘跟了柳小姐四年,這四年裏與她形影不離,天長日久受她熏陶,也頗有才氣。再加上倆人性子也投,情同姐妹,那幾年是玉娘這輩子尤其快活的日子。

可就在這年秋天,玉娘十一歲,四年不曾見過的爹爹找上門,說是當初賣了女兒十分後悔,如今想求柳老爺個恩典,讓女兒回家團圓。

柳老爺一向寬厚,一張賣身契而已,七歲的丫頭當時也不過花了幾錢銀子,看此刻莊老漢又是叩頭又是作揖,磕得地面砰砰響,心下不忍,便說準了。

柳小姐倒是生了一場氣,再萬分不舍也抵不過父親說的“怎能因你一時任性,忍心看他們骨肉分離”,腫了眼睛拉着玉娘的手,說了半宿的話才放她走。

柳老爺以為是做了善事,柳小姐也以為是團聚,連玉娘自己都以為是要回家,心裏燒了一盆炭,急着要見娘親和弟弟。

可誰知一進門,便被爹爹徑直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婆子面前,說道:“就是她,名兒叫個玉娘。這長相、靈巧,哪裏不值五兩銀子?要不是因着給小兒治病,急着用錢,再等幾日,十兩也有人肯要的。”玉娘傻了,根本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擡頭看着親爹,可是莊老漢根本就不看她,只顧着跟倆人談價錢。

她軟了腳走進裏屋,窗子半開,白日裏光線也很是昏暗,只見床上躺着一個面色蠟黃的小兒,娘正靠在床邊給他喂藥。滿屋子都是厚重的藥味,混着屎尿來不及清理的騷臭,娘身上連日衣不解帶的汗味把她包圍,熏得她失魂落魄,熏得她恍恍惚惚,然後娘看見她,喊了聲“玉兒”,兩串眼淚便滴了下來。

娘說,玉兒,別怨你爹,他也是沒法子。

娘說,我死活不願賣你們,可是你弟弟就是他的心頭肉,他什麽都豁的出去。

娘說,你素來聽話。

素來聽話的玉娘也不吭聲,就那麽聽着,只問:“娘,這回我又要被賣去哪兒?”

若是像柳家那樣仁善的當家還好,若是旁人,若是旁人,自己又能如何?

娘也不說話,只管哭,最後說了一句“到了那兒,乖點,方能少受些苦”。

玉娘一聲也沒哭,說了句“你們生養之恩,玉兒總算還清了”,便被人牙子帶去,她記不起爹的臉,也記不起娘的臉,腦子裏唯獨回蕩着那個小孩兒,她從沒見過的弟弟問了一句話:“娘,她是誰?”

我是誰?

我不是你姐姐!我是前世裏欠了你的冤家,這輩子被賣了兩次來還債!

于是,十一歲,玉娘到了凝翠樓,因着年紀尚幼,生長也不算好,還像**歲的樣子,不能接客,于媽媽便讓她做小丫頭伺候姑娘,幾番輾轉,到了蘆月這裏。如今,她十四歲。

于媽媽瞧着她漸漸長開,心思機敏,溫婉動人,豈不比蘆月之流強上幾倍?越發覺得這是塊值得雕琢的璞玉。便一早存了讓她好好收拾,晚些日子便挂牌攬客的打算。

沒想到姑娘們一場大鬧竟把玉娘從人後推到了最前頭,也罷,擇日不如撞日,這頭一遭就讓她試試李少爺。

當時,玉娘正忙着給蘆月上藥,突然見一個小丫頭提了裙子慌慌張張跑進來,沒頭沒腦便說道:“玉娘姐姐,趕緊着梳妝打扮,媽媽叫你下來見客”,接着又補充了一句:“那位貴客咱吃罪不起,姐姐可得仔細”。

玉娘一聽,腦子都空了,一走神手上便失了輕重,揉得蘆月的傷口生疼。蘆月把她一推,罵道:“作死呢!那麽使勁兒幹嘛?”那小丫頭一看玉娘愣愣怔怔地,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姐姐,你倒是快啊,于媽媽該着急打我了!”

自打進了青樓,玉娘便知遲早有這麽一天。于媽媽絕不會花五兩銀子買上一個使喚丫頭,她計較的就是今起往後這一大筆,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蘆月心裏也十分難受:自己跟榮松一場大鬧,如今容貌能不能保住都很難說。這凝翠樓從來都不缺新鮮姑娘,今天一個不行,明日便挑幾個補進來。于媽媽把新人推出去,定是生了将自己取而代之的打算,玉娘,說不定就是下一個頭牌。

往日裏玉娘對她蠻貼心,知冷知熱,性子也平和,自己待她還算不錯。蘆月如今雖懷了這一腔酸楚的心思,卻也不願對玉娘洩憤。

只見她起身把玉娘按在凳子上,打開妝鏡,說道:“發什麽呆呢?我給你打扮了就趁早下去。一會兒遲了,于媽媽保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到時誰也保你不住。”

玉娘回過神,便嘆了一聲,道:“那就謝過姑娘了”。

等小丫頭領了玉娘匆匆下樓時,李鶴山那盞茶已經換過一回,點心果子也動過幾顆,于媽媽臉色黑得像鍋底,額頭的冷汗都能沾濕了帕子。打遠瞧見她,又打量了她通身打扮,這才安下心,對李少爺說道:“她來了”。

李鶴山說要個花娘也不過是無聊随口一提,量她凝翠樓也都是些庸脂俗粉,自己随便看看便罷。

可誰知,蓮步輕移,向自己款款走來的這位姑娘竟十分合眼緣:十三四歲,嬌小玲珑,膚色白皙,面容羞怯,但氣質和靜。一張尖尖的瓜子臉,兩條長眉,額心一點朱砂,一雙眼睛雖不大,但勝在澄澈溫柔,脈脈含情。耳垂圓潤,戴了對石榴石水滴耳墜。頭上編梳了垂鬟髻兒,簪了一朵赤色芍藥,身上一條天水碧的長裙,裙角微漾,露出鑲了綠松石的繡花小鞋。

見此佳人,他手上的折扇都忘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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