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苦命嫁娘
幾日裏也曾叫大夫把過脈,名滿後水城的張神醫只覺着脈息已是不祥,留了方子抱着藥匣便出了李府,連診金都不曾收。李鶴山見他來去匆匆不發一言,已經心道不好,再去瞧他留在那張紙上卻是寫着“有心救治無力回天”,他頓時天旋地轉,幾乎倒在地上。
蛾夫人趕緊上前扶他坐了,一班女眷便開始真情假意地哭起來,聽着這高聲低聲的嚎叫,李鶴山上去便抽了衆夫人幾個嘴巴,吼着:“嚎什麽喪?還嫌死得不夠透!”
說完這話,他的眼淚也要落了下來:自己如今是半截身子要埋進黃土的年紀,五十多歲統共只得了這麽一個兒子!頌臣孝順善良,什麽都聽爹的——獨獨除了蘇施這件事。這般好的一個孩子啊,自然是要繼承李家祖業,科舉奪第光宗耀祖。可是完了!都完了!這根香火估摸着就要斷了!
此刻見這原本該題在金榜、寫在族譜頌字輩頭一位的名字就要寫在李氏墓場的石碑上,自己一輩子苦心經營都付了流水,白熬了這許多年心血,你叫李鶴山如何不悲從中來?還守着這産業何用?要這謀算何用?就這麽一根獨苗,還叫自己逼死了——你叫他如何不傷心!
人啊,都是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愛說“早知如此”,等到幾成定局的時候愛說“悔不應該”。
可是,這樣又有什麽用呢?
就拿李鶴山打比方,他一步步把蘇施攥在手裏的時候,哪裏料得到這一天?
明明知道兒子對她有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裝聾作啞,早先警告着蘇施,後來送來個游兒,身旁還日日夜夜安插着個馮叔,兒子來求就道貌岸然地一通訓斥,費盡心思橫加阻攔。哪裏料得到這一天?
他只顧着把那只小黃鹂吓得心驚肉跳,自己卻哈哈大笑,自然管不着兒子情根深種。哪裏料得到這一天?
自己養了十四年的兒子,卻從來不去曉得他的秉性,只道天下男人都貪圖一時新鮮沒個長性,反而還不如個馮叔瞧得透徹、着急上心,他這爹當得真真極好。
李家正廳。
吉時到了,喜娘扶着游兒下了大紅花轎,游兒腦中一片空白,任由她帶着跨過火盆,手上接了一只紅繡球,那頭卻空蕩蕩的沒有人,她嘆氣:唉,頌臣哥哥如今連起身都不能了。
這幾****不曾見過頌臣,雖知他病入膏肓,卻哪裏想到已經成了那副模樣?後來親眼見着的時候,縱使一早心裏有數卻還是被驚了一跳。
滿堂賓客目睹了這場只有嫁娘的婚禮,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李老爺不帶喜色,原來是少爺不好了。于是這宴席上的氣氛都微妙起來,有瞬間尴尬的沒人言語的寧靜,随後又是觥籌交錯,過分的熱鬧。
游兒耳邊嗡嗡的全是人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讓她只覺得胸口悶得慌。然後是自己一個人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君,三次下跪時她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紅色的軟緞小鞋跟大紅的紗裙上,眼睛澀得厲害。
等她被婆子擁着牽進洞房,瞧見的便是這副場景:床上的頌臣枯瘦如柴,臉色姜黃,兩頰幹脆深深的凹進去,整張臉瞧上去活似一個罩了幹皮的骷髅。窗邊的火爐上一只砂鍋炖了藥,正突突地冒着熱氣,一股死亡的味道萦繞了房子,更在游兒身上久久不散,窗外枝桠上一只烏鴉突然沖着她直着眼睛嘎嘎驚號。
她吓得尖叫:這哪裏是往日裏白淨斯文的頌臣?可世事就是這般殘酷:這偏偏是她不成人形的新婚丈夫!
頌臣這樣,自然不曾永結同心,更沒有洞房花燭,也不必吃什麽花生棗子,游兒只好自己揭了蓋頭,褪了喜服,要忙的頭一件事便是給頌臣擦身。游兒剝了丈夫的衣服,擦着那身骨頭,忍不住一聲慘呼:“蒼天啊,我好苦的命!”
好苦的命?這就苦了?老天爺糟踐人的招數毒辣了去了,你以為這就夠了?未免太小看他老人家的手段!
游兒不曾知道,自己與頌臣也不過一夜之緣,往後自己如同個寵物換副胸膛又被人攬進懷裏,她才真的羞憤交加,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卻狠不下心尋個短志,所以沒奈何,幹脆生生在地獄裏受了五年,直到再見蘇施。
同時這天夜裏,蘇施被丫頭們收拾過塞進了被窩。月光透過窗子凄凄寒寒地撒在床上,蘇施睡不着。自從那夜被李鶴山好一通折磨,自己再也沒見過他。她被囚禁在這兒,日日吃的喝的穿的都是丫頭送進來,除此以外再無旁人。
如此也沒人給她傳信,她自然不知道外頭已經鬧翻了天——李府少爺沖了大喜。
原本李鶴山打量着今夜頌臣娶游兒,自己娶蘇施,倆姑娘一對兒好姐妹做了婆媳也算是雙喜臨門。可不曾想,頌臣這邊就耗了他全部心思,只顧着兒子死活,便顧不上杞蘭苑這位牢牢拴住的五夫人。
新仇舊恨壓得蘇施喘不過氣,可這回她倒是沒想過死:那晚自己被逮住的時候,确實想撞了牆保住冰清玉潔,一死了之,誰知竟不成,到底是被玷污了。既然成了殘花敗柳,這性命反而看得金貴:不能死!她要報仇!爹娘被害,自己受辱,樁樁件件都要算在李府頭上。她立下毒誓:日後尋個機會定要他全家以命抵命,血債血償,絕不手軟!
她想逃走,走了才有機會。可現下自己如同捏在李家手上的一只螞蚱,如何成事?
她正恨得牙癢癢,愁得心涼涼,一個婆子卻背着月光悄悄地溜了進來,鬼鬼祟祟,蘇施知道卻也不驚慌不動彈,且看她意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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