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把錢吐出來

第一醫院門口。

梁海洋在這裏守了兩天,他确信自己曾經見到過方峰。那人以前到工地上來視察,左臉頰有一顆黑痣令人印象深刻。從趙助理那裏見到的照片更加印證了這一點。

昨天夜裏他接到老娘來電,她在電話裏痛心疾首:“你還不趕緊回來呀?!你媳婦要把我們老梁家的臉都丢光了呀!全村的光棍漢,還有她沒睡過的嗎?”

梁海洋咬着牙齒道:“看我回去,不把她腿給打折了!”

“兒呀!那錢我們不要了成嗎?你爹說了,他的病不治了,癱就癱了。地留給你,回來安安生生種地吧,把媳婦給看牢!”

“錢馬上就能到手了,那時候我就回去給爹治病,蓋房子。否則我叫她看不起,也叫村裏人看不起。”

“可是她天天往男人家裏跑……娘的脊梁骨都叫人戳斷了呀!”

“我馬上就回來了,娘,你再等幾天。”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啊?”

“好,不走了。”

梁海洋坐在住院部婦産科病房大廳,取出背包裏的饅頭,一掰兩半,吃一半留一半,又喝幾口水壺的白開水,對付過了中午飯。

對面的護士站裏不時飄過來幾束狐疑的目光,一個護士拿起話筒撥通了保安部,把聲音壓得很低:“這裏是住院部婦産科病房,一個男的在這裏晃了兩三天了,既不是看望病人的,也不像是病人家屬,我有點擔心,不會是來鬧事的吧?”

每家醫院都會出現醫療事故,都會有人來鬧事。上月有新聞報道說,某地一家醫院闖進一個病人家屬,拿刀把一個女醫生給捅成了重傷。因此護士對所有可疑的人都非常警覺。

幾分鐘後,兩個保安邁着飛快的步伐趕到。

走進大廳的時候,他們放慢速度,裝作例行巡視的樣子,從護士站前走過。護士用眼睛把梁海洋指給他們看。

兩個保安走到梁海洋面前,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

“看病人來呀?”

“不是。”

“哦。是病人家屬?”

“不是。”

“哦。來找活兒幹?”

“不是。”

“那你來這兒幹什麽?”

梁海洋見他們問得奇怪又唐突,不禁有些惱怒起來。

保安來之前,他腦子還在想去年春節回老家的時候,老娘跟他哭訴的事情。媳婦居然把野漢子偷偷領到家裏來了。

他心裏有火,本就不耐煩,再遇着這兩個惱人的保安,更沒有好氣。“我是來找人的。”

兩個保安對了個眼色,問道:“找誰?病人,還是醫生?”

倘若是醫生,八成就是鬧事的。

其中一個緊緊盯着梁海洋,目光搜索他身上的口袋,猜測那裏藏着什麽樣的兇器。

另一個朝護士使了個眼色。護士再次撥通保安部:“快,叫所有人都到婦産科病房大廳。”

大廳裏的電梯門打開了,那門正對着梁海洋,一個聲音從裏面傳出:“海洋哥。”

梁海洋朝電梯看去,那裏走出來三個男人。頭一個是同在工地上的老鄉,正是他朝梁海洋打招呼。第二個是身穿白大褂的醫生,低頭看着手中的筆記板。最後面的一個,左手提一個三層飯盒,右手拎一袋尿不濕,折向其中一間病房。

梁海洋眼睛一亮,猶如黑夜裏餓狼見到了羔羊。那人左臉頰一顆黑痣,正是方峰。

梁海洋忽地站起,左手一指,大喝一聲:“就是他!”右手迅速伸進褲兜。他的手正要抽出來,卻被一旁暴跳而起的保安死死按住,另一個保安則合身壓了上來,将他壓翻在地。

電梯裏出來的醫生和方峰都吓了一跳。

護士沖醫生大喊道:“謝醫生,快跑!”

醫生筆記板摔落在地,紙張飛滿大廳,轉身奔進電梯一旁的樓梯,一晃就沒了人影。

梁海洋的老鄉對保安大喊道:“你們幹什麽?!”

地上的梁海洋掙紮着說:“別管我。就是他,方峰!”

老鄉扭頭一看,立即想起了看到過的照片,便丢下梁海洋,向方峰撲去。

方峰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驚起了一身冷汗,把飯盒、尿不濕一扔,也奔進了樓梯。

梁海洋在工地是扛水泥的,蠻力驚人,竟從兩個保安身下翻起來,右手從褲兜裏伸出,是一部手機。

三個人坐在地上氣喘籲籲。梁海洋顧不上保安,撥通了手機。“喂,老張,你在醫院門口嗎?方峰跑出來了,你趕緊帶人截住他。”“喂,趙助理,我梁海洋。方峰在第一醫院。你快過來。”

方峰腆着肚子沒命地跑,身後追的人越來越多。他慌不擇路,跑進了一條死胡同。

老張帶着四五個人把着胡同口,對他虎視眈眈。

“方經理,俺們的工錢呢?你給獨吞了?”

“我沒有!誰告訴你的?我根本就沒有從葉亨達那裏拿到工程款,哪有錢給你們?你管他要去!”

趙助理的車很快就停在胡同口。他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老方啊,可把你給找着了。老婆生了嗎?”

“剛生。”方峰對他愛理不理。

“丫頭還是小子?”

“關你什麽事?算你狠,居然找了這些民工來。”

“嘿嘿,還是你狠,居然敢吞了工程款,還拖欠民工工資。方經理,你看看我身後這些人,拼死拼活幹了快一年,就指望這些血汗錢。我要是現在走了,他們能放過你嗎?”

老張等人撸起袖管,惡狠狠地盯着方峰:“快把俺們的工錢吐出來,否則就把你揍死。”他們的手臂一個比一個粗,方峰咽了咽口水。

趙助理又說:“不要忘了,你老婆孩子還在醫院呢!我連你都能找到,要想找一個姓方的剛出生的嬰兒,還不容易嗎?”

方峰腿軟了。

他拉近趙助理,低聲道:“可是那錢,有一半叫我賭了。”

“什麽?”趙助理感到不妙。

“今天這些人的工錢加上亨達公司的工程款,只剩下一半了。要是把這事告訴他們,我就完蛋了。老趙,我願意把餘下的錢給亨達公司,看在我老婆孩子的份兒上,求你救救我。”

“你賭光了錢,卻讓我們給你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求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想辦法把餘下的錢還上。”

趙助理拿不定主意,他走出胡同,給葉亨達打電話,葉亨達自然破口大罵。

“葉總,現在怎麽辦?”趙助理問道。

“把他給我帶回來。”

“恐怕不行,那幫民工不會肯的。”

“等着。”

趙助理回到胡同,梁海洋上前一步:“趙助理,你說過的,只要逮住方峰,就把錢給我們。”

老張等人本來沖方峰要錢,現在也附和道:“對呀,你們總有一個人應該給我們錢吧!”

趙助理滿臉堆笑道:“大家辛苦了,今日能夠捉到方峰,全是大家的功勞。現在他也承認了,确實是他吞了你們的工錢。可是他不可能把這麽多現金帶在身上,對不對?所以大家不要着急,我一定叫他把錢取出來,到時候就能發給你們了。”

梁海洋說:“那我們現在就去銀行。”

“不不不,不能去。”

“為什麽?”

“這個……你們稍微等一會兒,有人會把錢送過來的。”趙助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方峰疑惑地看着趙助理,難道葉亨達同意替他墊錢?據他所知,葉亨達以前可沒有這麽好心腸。

梁海洋等人安靜下來。

三輛面包車拖着刺耳的剎車聲在胡同口停下,十幾個粗黑的漢子帶着鐵棍、鐵條從中跳下,不由分說,揪住梁海洋、老張等人就打。

趙助理趁機拽着方峰就跑,把他推上了面包車。

前座一個男子轉過頭來,看着驚魂未定的方峰,發出一聲得意的冷笑,正是雷奎。

面包車風馳電掣,開到了葉亨達的寫字樓。

“奎哥!這次多虧你幫忙。”葉亨達與他稱兄道弟,拍肩搭背。

“哪裏哪裏!葉老板豪爽大方,我喜歡交你這個朋友。”忽然奎哥“哎呦”一聲,左肩一斜。葉亨達本來握着他的肩膀,連忙把手臂一松,關切道:“怎麽?受傷了?”

“小事一樁。昨日與城東的鬼頭胡打了一架,被他砍去一塊肉。不過,他也斷了一條腿,還有五六個兄弟被我們給廢了。”

他的臉上輕描淡寫,周圍聽的人卻心驚肉跳。方峰咽下一口水,心想剛才從面包車中跳下的十幾個漢子,此刻正在胡同內幹着同樣的事情。倘若自己沒有被拉出來,會不會也被“廢”了?

葉亨達佯裝鎮定,問道:“江湖的事情,兄弟我不太懂。鬼頭胡怎麽膽敢惹到奎哥頭上?”

“從年初起,他不斷擴張人手,也不知道哪兒來那麽多錢,漸漸地就占到我的地盤上來,我就給了他一點顏色看看。”

“哦,是這樣。那是他活該。”

“在我的地盤上,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包括你,小後生。”

奎哥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下子捏緊了方峰的後脖頸,就像捏起一只小貓。方峰頓時感到脖子所承受的力道,快要把骨頭拗折了。

奎哥對他說:“好好聽葉老板的話,不然我饒不了你!”

葉亨達把手提電腦移到方峰面前,上面是銀行界面。“識相的話,立馬把錢轉過來。”

方峰抖抖索索地坐在電腦前,可憐巴巴地擡頭道:“葉總,我把錢給你,你放過我,還有我老婆孩子。”

奎哥一腳踏在他座位的扶手上,說:“廢什麽話!”

葉亨達說:“轉吧。我答應你。”眼底是一絲冷笑。

方峰完成了銀行轉賬。

趙助理打了個電話,對葉亨達說:“确認過了,錢已經到賬。”

“好。”

“那葉總,現在是不是把錢發給民工?”趙助理問道。

葉亨達朝方峰一擡下巴:“叫民工管他要錢去。想要我葉某人替他擦屁股?沒門。”

“可是?”趙助理冒出冷汗。

“可是什麽?!把他給我扔出去!告訴那幫工人,方峰拿他們的錢去賭,輸了個精光。要想讨回工錢,就去找方峰。我們公司從來沒有拿到過一分錢。”

方峰跳起來:“葉亨達!你剛剛答應我什麽?!”

“我是答應放過你,絕不食言。可是我沒有替那幫民工答應你。”他眼底的冷笑更盛。

“你!你這是過河拆橋,你卑鄙!”他後悔輕信了葉亨達這只老狐貍,現在落得身無分文還被那麽多人追債。

進來兩個保安,連拖帶拉,把方峰架了出去。

葉亨達轉臉笑對奎哥:“走走走,我請弟兄們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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