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油漆味香水

黃花街。

司機老李懷疑地看着路邊一長排美容美發店，每家店裏都坐滿了顧客，大多是年輕女孩子。不用問，肯定都是租住在附近的人。現在是下午五點，所以這些女孩子，要麽是出去約會，要麽是出去接活兒。

葉嘉從樓道裏出來，拉開車門坐在老李旁邊。

老李鼻子一緊：“葉嘉小姐，你換香水了？”

“迪奧最新款，油漆味香水，怎麽樣李叔？”葉嘉開玩笑道。她剛剛在屋裏刷油漆，頭發上、衣服上難免沾了一身油漆味。

“可是，今天太太請你赴宴。”

“我當然知道。”葉嘉不以為然，而且她知道為什麽蘭姨要請她吃飯，無非是想要安排一場相親。但是她對此并不排斥，反而坦然接受。因為如果不接受邀請赴宴的話，反而顯得她怕了。她經過的陣仗多了，相親算什麽？

老李緩緩發動汽車，忽然說道：“葉嘉小姐，如果你不喜歡住在家裏，可以住酒店的。”

“本來我也這麽想過。但是畢竟這是爸媽曾經住過的房子，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卻覺得很親切。”

“可是這裏環境太差。你看看，過來過去的都是一些什麽人。”

聽他這麽講，葉嘉不禁認真地看了看街上的人。一半的人妖冶豔麗，透着濃厚的脂粉氣兒。另一半的人則衣着打扮十分樸素，甚至可以說不修邊幅，是一副貧困潦倒的樣子。一個酒鬼扶着牆根走過他們的車前，一低頭，“嗷”一聲把胃裏的食物殘渣、湯湯水水統統嘔了出來，五顏六色灑落一地。

葉嘉趕緊調轉視線，勉強笑道：“這裏跟我爸那個小區當然是不能比。但是這城市裏的夜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嘛。”

“那個小區自然安全。就算是這樣，太太還不放心，把少爺看得死死的，到小區外面買個糖果都是我去的。可是你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先生太太怎麽就由着你呢？”老李不知不覺換成了長輩的口吻，言語中滿是對胡鬧的小輩的擔憂。

葉嘉聽的出來，這個李叔跟了爸爸多年，對她這個大女兒多有照顧，她也是一向把他當長輩看待的。

“李叔，我一個人在國外生活了那麽多年，也住過一些地方比這裏還差呢，你就放心吧。”

老李沒有再多話，把車開回市郊別墅。

游泳池旁邊支開一張八仙桌，齊管家、小芸和小胡圍着一大堆牛肉、雞翅、羊肉、玉米、蝦仁，忙着把它們切條、上料、串成排。

旁邊駕起一個燒烤爐，燃着紅彤彤的炭火，烤得食物滋滋冒油。

爐子周圍的男女老少，葉嘉認得幾個，是沈秋蘭的牌友。因為都帶來了小孩子，所以老遠就聽到了叽叽喳喳的吵鬧聲。

“嘉嘉來了。”沈秋蘭迎上來。

“我爸呢？你不是說他會在嗎？”葉嘉遍尋各處，不見葉亨達的身影。

“你爸公司裏有事，先走了。快來，我已經給你烤了幾個雞翅，味道很不錯呢。”沈秋蘭拉着葉嘉，把她推到爐子前，往她面前撥了撥金黃油亮的雞翅。“你先吃着，我去拿杯可樂給你。”

“蘭姨，我不喝可樂的。”

“哦對了，你喝紅葡萄酒，我叫齊管家去拿。”

葉嘉身邊有人搭話說：“雞翅和可樂是絕配哦，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葉嘉轉頭看了看，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大概是沈秋蘭某個牌友帶來的。“雞翅我也不喜歡吃，給你吧。”

陌生男子沒有拒絕：“好啊，謝謝。”

葉嘉把雞翅遞給他，他伸手來接，忽然聞到葉嘉身上濃重的油漆味，他從小患有鼻窦炎，對這一類刺激性氣味過敏，不禁張開大口，打了一個極響亮的噴嚏，口水和鼻水噴射到雞翅上。

這個噴嚏打得突然，他自己都驚呆了，葉嘉更是怔怔地望着雞翅，上面挂着幾條亮閃閃的鼻涕正往下淌。

“不好意思……我……過敏。”一邊說一邊又連打兩個噴嚏。

旁邊的一個太太過來，給他一包紙巾，關切道：“一陽，你怎麽了？”

年輕人用紙巾捂住口鼻，奇怪道：“這裏怎麽會有油漆味兒？”

葉嘉連忙往外挪了挪凳子，離開他一丈遠。低頭聞了聞自己的頭發，真有那麽大的味兒？我怎麽沒覺得？

年輕人也挪了挪凳子，坐回到她身邊，接過雞翅：“對不起，讓你見笑了。”話沒說完，又是一個大噴嚏。

葉嘉躲閃不及，忙用手遮臉，還是被濺了幾滴口水。

年輕人慌忙丢掉雞翅，取過紙巾替她擦拭。

葉嘉感到涼絲絲的口水在臉頰蔓延，怎麽這樣倒黴！她忽然想起黃花街上遇到的那個嘔吐的酒鬼，以及地上的亂七八糟、一塌糊塗，胃裏便一陣翻江倒海。

她霍地站起，捂着嘴巴直沖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兜起一捧水就往臉上澆，恨不得把整張臉埋進水池裏。

等她擡起頭來，精致的妝容已經面目全非。口紅染到了腮幫上，黑眼線液淌下來成了一條淚痕，假睫毛脫落一半，像一面旗幟在風中飄搖。

看到鏡子裏的這副尊容，不僅她自己吓了一跳，緊跟着進來的年輕人也吓了一跳。“你、你還好吧？”

“還不都是拜你所賜？！”她狠狠白了他一眼，對着鏡子揭下假睫毛，用紙巾把口紅和眼線液仔細擦幹，這才稍稍好一些。

年輕人一靠近她，感到鼻子裏又有一陣輕微抽動，連忙後退幾步：“我知道了，油漆味兒在你身上。”再仔細一看，她左耳鬓邊确實沾了幾絲乳白色的油漆。

他忽然笑道：“其實我覺得，你素顏不化妝更漂亮。對了，我叫何一陽，很高興認識你。”年輕人伸出手。

葉嘉握住：“我叫……”

“葉嘉，我知道。”何一陽搶着說，“聽我大姨說過，你剛剛從法國留學回來，怪不得喜歡喝紅葡萄酒。法國有很多知名的葡萄酒農莊，你一定很懂品酒。我家裏也有一些藏酒，有機會請你去嘗嘗。”

葉嘉心想，大概他就是蘭姨請她來吃飯的目的，何氏集團董事長的二兒子。

“謝謝，不過現在我要回房間去換衣服，失陪。”

看着葉嘉離去，沈秋蘭同身邊的一個牌友低語：“你外甥對嘉嘉印象怎麽樣？”

“一陽看過她的照片後說挺漂亮的，有興趣見一見。等回去呀，我再好好問問一陽。”

一旁的安小芸給她們遞上串好的羊肉，她們一人拿了一串。沈秋蘭對安小芸說：“阿晟去哪兒了？是不是又在偷巧克力吃，你去看看。”

安小芸回到客廳，葉晟正把一大盒巧克力分給其他三個小朋友，每個人嘴邊都抹了厚厚一層巧克力醬。

“阿晟，夠了，別吃了，否則媽媽要怪你了。”

葉晟命令道：“你不許告訴我媽。”

安小芸看着空空如也的巧克力盒，表示很為難：“我想她自己會知道的。”

葉晟無可奈何，安小芸一個一個把他們的嘴角擦淨，帶他們到燒烤爐邊。她問葉晟：“章老師去哪裏了？”

“後院坐着呢。”

安小芸去後院一看，果然章覓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愣。

“怎麽了？一個人在這裏。”她從不曾見過他這樣迷茫的神色。

“哦，我喜歡安靜，就在這裏坐坐。”章覓讪讪地分辯，眼角卻分明有一絲淚光。

安小芸蹲下身，握住他手，輕聲道：“一定是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

章覓忽然哽咽道：“我媽……得了淋巴癌……晚期。沒多少日子了。”他竭力想要表現得堅強，像在他媽面前一樣，可是安小芸柔軟的小手蓋在他手上，稍一觸碰，就如同打開了泉流的出口，無論如何也止塞不住。

安小芸看他這般痛苦，心頭一陣酸楚，伸出手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裏。

葉嘉從三樓房間換好衣服出來，經過樓梯間的時候，正好從落地玻璃窗口看到他倆。她停住腳步，要是繼續往前走，就必須經過後門，肯定會驚動這兩個人。

她就這樣倚靠在牆角，靜靜地等待着。

“這不是你家裏的女傭嗎？那個男的是誰？”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葉嘉吓了一跳，何一陽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她慌忙把他拉走，輕聲道：“別出聲，別多管閑事。”

何一陽眼裏卻閃爍着勃勃的興致：“這個很難，我對這類八卦挺感興趣的。那個男的，是不是你媽請來的客人？今天來的人，都是圈子裏的，有些我很熟，可是這人我不認識。說說看，他是誰？還有那個女傭，長得很不錯，而且挺主動的嘛。”

葉嘉心裏翻了數十個白眼，心道，早就聽說此人是個花花公子，別看剛才文質彬彬的，現在遇到這種事就現了原形。便沒好氣地說：“蘭姨不是我媽。這個男的是普通人家的兒子，不是你們圈子裏的人，你不會有興趣認識他的。”

何一陽雖然一貫風流愛玩鬧，但也不是識不出眼色的人，意識到葉嘉的不悅，他及時收住了話頭，略帶歉意道：“是我冒失了，請原諒。我只是好奇，并不想窺探別人的隐私。而且你放心，我不會去向任何人多嘴的，就當是什麽都沒看見。”

“那就好。我先走了，你們繼續玩吧。”

“你去哪裏？我送你。”

葉嘉禮貌卻堅決地謝絕了，她不希望讓蘭姨以為，她與何一陽有任何打成一片的嫌疑。她也沒有叫老李送，客人多，老李肯定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