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生路
陸爾雅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睜眼時,邊上或站或坐了好些人。
眨着眼睛适應有些刺眼的光線,身上疼痛更甚,稍微動一下,就扯得傷處生疼。
“怎麽樣?疼得厲害嗎?”這聲音她熟,周淮易的,男人有些焦急地輕握住她的肩膀,細細地為她擦去額上的細汗。
“嗯……”自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單音,動動手,想擡起來覆在眼睛上,卻被他按住,“別亂動,紮着針呢。”
聽話地又把手放回原處,半閉着眼交代:“別告訴爾陽,他會擔心的。”
周淮易給她把散在臉頰邊的發絲順到耳後,輕聲回應:“醫院先打的他的電話,他趕不過來,才聯系我的,沒讓他過來,但他已經很擔心了。”
朝譚林使了眼色,那人會意,立刻轉身出去找醫生,沒幾分鐘就帶着穿了白大褂的中年醫生進來。
醫生拿小電筒對着她的眼球照了照,又問了她一些情況,把手插在兜裏,輕笑:“沒什麽大礙了,現在麻藥勁頭還沒過,再過幾個小時,就能精神些。”
譚林低聲詢問:“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不會,沒有骨折算幸運的,修養一個月半個月的,就能出院,不過傷口愈合後會留疤,也沒關系,不在臉上,沒什麽大影響。”
“行,謝謝醫生。”笑着把醫生送出去,譚林又折返回來,摸摸她的腦袋,“沒事就好,你不知道老周有多擔心,戲拍到一半就跑了。”
“麻煩你們了。”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看兩人眼裏都帶了血絲,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不麻煩,都是一個工作室的人,往後就是一家人。”安慰了她幾句,譚林招呼着邊上站着的一衆工作室人員出去,好讓她安靜休息,只留周淮易一個人照顧她。
周淮易牽過她沒紮針的手,稍稍使勁,待她狐疑地瞧過去,才問:“不回家在外面瞎跑什麽?”
陸爾雅扁嘴:“去墓園了,太久沒去看爸媽了,今天剛好有時間,就去了。”
“那也該和我說一聲,或者讓我陪你去。”嘴上說着責備的話,聲音卻是輕柔的,聽到陸爾雅耳朵裏,完全沒有威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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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咧着嘴朝他笑笑,抱怨:“我哪知道等個紅綠燈還能被人推一把?還算他們有良心,知道要送我來醫院,不然你估計見不着我了。”
手指輕點她的粉唇,周淮易眉頭緊蹙:“別瞎說!”
陸爾雅卻一臉認真:“我說真的,昏迷之前,我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醒過來。”
輕嘆一聲,周淮易把她的手牽到嘴邊,輕輕印下一吻:“我很擔心你,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快瘋了,你知不知道?”
“嗯……”被他的那一吻搞得有些不自在,羞紅的臉看上去倒是紅潤許久,不那麽蒼白脆弱,“你要是忙的話,就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沒關系的。”
“沒事,沒什麽比你重要。”他說。
陸爾雅往被窩裏縮了縮,把半張臉藏在白色被子下,小心地偷瞧他,又被周淮易将被子往下扯了扯,恢複原狀。
小聲地說着自己的想法:“我害羞嘛……”
男人失笑,好看的笑容給疲倦的臉龐增色不少:“不是疼得厲害嗎?還有功夫害羞了?”
陸爾雅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覆在他眼上:“你不看的話,就好些。”
周淮易唇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把她的手拉下,俯過身去,輕輕擁住她:“還好,你沒事,真的,謝天謝地!”
呆愣片刻,陸爾雅擡起可以自由活動的手,輕輕拍着那個正在微微顫抖的男人:“你在害怕?”
周淮易并不否認,承認地坦坦蕩蕩:“對,很害怕。”
“沒事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陸丫頭。”他喚她,溫熱的氣息悉數灑在她的頸窩,“別再亂跑了,要去什麽地方就和我說,我都陪着你去,好不好。”
“得了吧,你那麽忙。”
想來也不可能,周淮易自己也有些不信,輕笑兩聲:“那就哪兒都別去了,一直跟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陸爾雅笑笑,随口答了一句:“好啊。”
周淮易撐起身子,伏在離她只幾公分的上方,目光灼灼,薄唇輕啓,話到嘴邊,還是什麽都沒說,只化作一句:“睡吧,我在邊上守着。”
而後從她身上離開,坐回床邊的凳子上,沒有再說什麽。
總感覺他剛剛想說什麽了不得的事,陸爾雅心都提起來了,他又不說。沒滋沒味地撇撇嘴,覺得失落,又有些慶幸。
看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她忽而想起一件事來,偷着眼看看已經恢複淡漠神色的男人:“那個……你不是讨厭來醫院嗎?”
“托你的福,不喜歡也得來。”
陸爾雅便笑:“那我受傷也不都是壞事,起碼把你忽悠到醫院來了。”
周淮易笑着搖搖頭,給她拉了拉被子:“快睡吧。”
“嗯。”依言閉上眼睛,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一會時間,意識也不是那麽清楚了,迷糊間還知道他按鈴叫了護士進來拔針……
室內安靜下來,瞧她睡着也皺着眉頭,周淮易起身,将燈關了,也不回床邊待着,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俯視樓下的街景。
耳邊仿若還響着那一陣賽過一陣的争吵聲。
“周文彥,我恨你!”這是見過那個抱着幾個月大孩子的女人以後,母親對父親說的第一句話。
沒有刻意避開他,那兩人,就那麽當着他的面,在客廳吵得不可開交,愈吵愈烈,櫃子上價值不菲的花瓶被砸了好幾個。
“是我的錯,我們離婚,我什麽都不要,淮易給你,我搬出去,行吧?”争得面紅耳赤的男人,把領帶一解,氣急敗壞地吼了這麽一句。
“我他媽要這些有什麽用?我當初嫁你的時候,你怎麽說的?啊?轉眼你就找了那麽個狐貍精?你要是想找三兒,早點離不行啊?現在搞個野種出來,你讓我怎麽心平氣和?”
母親平日的好脾氣全然不見蹤影,擡腳把立在沙發邊的男人狠踹一腳:“我是不是沒和你說過?他媽沒感情了就先斷得幹幹淨淨,出去愛怎麽找怎麽找,你看看,這個家,被你毀成什麽樣了?”
父親自知理虧,捂住被踢的腹部,撐着茶幾緩緩起身:“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淮易,但現在孩子已經生了,我不能棄她們于不顧,她在北京無依無靠,只有我了。”
接着便是母親崩潰的哭喊:“我和淮易呢?我和淮易就有依靠嗎?周文彥,我跟了你十幾年了,淮易都多大了?你還跑出去幹這種勾當,要不要臉?不怕死了以後沒臉見你們老周家的老祖宗啊?”
“這事別再說了,離婚,是唯一的出路。”
“呵,你以為我稀罕你?滾出去,帶着你的野女人和野種,有多遠滾多遠,公司股份一分別想拿,都是我留給我兒子的,別妄想拿我的錢去養她們。”
“行!”然後,那個被他視作大山一般存在的男人,拿過沙發的衣服,看了眼蜷縮在沙發邊的他,抿着唇,一言不發,狠狠摔門出去。
那晚,不知道母親抱着他哭了多久,只是後來依稀聽外婆說過,父母離婚,父親淨身出戶,母親一個人經營公司,給他的未來做打算。
沒多久,那個無所不能的母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說着對不起,再過了幾個月,她便閉了眼,徹底離開他。
父親帶着那個女人出現在病房裏,和外公外婆商量了許久,最後,把他帶離病房,帶到了……他們的新家。
那時候他才知道,什麽淨身出戶,都是假的,那個精于計算的男人,早為自己留了後路,在外頭已經有了另外的公司。
他和那個女人,開始在更早之前……
除了恨,他還能有什麽別的感情呢?
他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病房裏,不,更早之前,便每晚每晚帶着他,坐在客廳的羊毛毯上,一同等着晚歸的男人,誰能想到,人家是從另外一處公寓消遣回來的呢?
一個人可以惡心到那個地步,他還是第一次知道,看到他們一家所謂的和樂融融,他便覺得作嘔。
再想起母親死前那無奈和絕望的眼神,恨意更甚,也不願意過多和他們接觸,怕髒了自己,但事實改變不了,他還是那個他,他還姓周,還是那個男人的種。
所以,不敢想起母親,怕驚擾了遠在天堂的她,不敢讓她死後還記得這個姓周的兒子,所以,不敢出現在醫院,害怕看醫生,歸根結底,就是怕想起她……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對那家人視而不見,也就習慣了一個人。去學校有韓岩他們陪着,回家,躲到自己的小空間,過着毫不相幹的生活。
但是,不痛快!他過得,很不痛快!
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那無止境的恨意吞噬,會逼瘋自己,他想有所改變,又無計可施。
算了,瘋了就瘋了吧,也沒什麽不好。那時候,這是他腦子裏餘留的唯一想法。
然後,渾渾噩噩地過了在那個家的第一年,某天卻無意間救下那個眼睛亮亮的孩子,那雙眼睛,真的幹淨到他心驚。
他有救了!他想。
沒讓他失望,那個孩子,給了他一條“生路”,讓周淮易又活了過來,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周淮易。
那時候,重新回到外公外婆身邊,外婆問過他:“既然還恨你爸,就別姓周了,和你媽姓,好不好?”
才十二三歲的孩子,卻笑得無比苦澀:“不用,都一樣。”
不能改,他身上流淌着那男人的血,怎麽能改母親的姓?那麽美好的姓,怎麽能用在他身上呢?
所以,繼續姓周,姓着這個,他恨到極致的姓氏。
後面再回國,父親有意悔改,對他的态度已經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沒用的,他們害的,是一條人命,再怎麽彌補,都挽救不了的。
他們自己尚且還活在良心的譴責當中,又怎麽讓目睹了這一切的他,松口說出原諒的話?
做了那樣的事,就該承擔後果,而不是想着通過他,減少一星半點的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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