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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頭是新起的,泥土還濕潤着。
墳前立了一塊青石碑,上面用黑漆工工整整的寫着——
棠十八郎之墓,夫君棠璃泣立。
大灰和二白頭上系着孝帶,身上穿着孝服,蹲在墳前。
這倆是兔子精,大灰是灰毛兔子,二白是白毛兔子,長得都挺眉清目秀。
因為只有一兩百年的道行,原形沒化完,大灰屁股上有團毛尾巴,二白頭頂一對兔子耳朵。
大灰皺着張清秀小臉,手裏捏着塊白帕子,一邊把帕子甩來甩去,一邊嘴裏咿咿呀呀哭唱:“十八郎呀我的妻房,想起你來淚滴滴。自打你四腳一蹬斷了氣啊,棠璃我悲悲切切心凄惶,吃雞的時候想你,吃魚的時候想你,吃果子的時候還是想起你……”
二白跟前擺着個火盆,裏面哔哔剝剝燒着白紙鉸出的紙錢,望向大灰悄聲開口:“哭墳累了吧,歇一會兒。我剛才看到千歲爺爺已經回洞府了,不會被發現的。”
大灰聞言放下帕子,整個兔完全松弛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媽啊,累死我了。”
二白遞給他一個心裏美的青皮紅芯甜蘿蔔,倆兔精背靠着新起的墳頭,一人手裏捧着一個,吭哧吭哧啃了起來。
話說,大荒山是個好地方哪。
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舉目遠眺……一排墳頭。
數一數,從遠到近共有十八座。
裏面分別葬着千歲狐王棠璃的十八只媳婦,有公有母。
為什麽要用“只”來形容呢?
因為這些媳婦們享年最高十五,統統沒有來得及成精化形,就壽終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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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狐貍的壽命,也就是八到十五歲。
棠十八郎是棠璃養的第十八只媳婦,故而得名,享年十四。
因為其皮毛雪白蓬松,乖巧讨喜,很得棠璃歡心,所以十八郎壽終後棠璃親自寫了悼詞,要大灰每天用這悼詞哭墳七小時,哭足七七四十九天。
倆兔精背靠墳頭吃完蘿蔔之後,眼看着日頭西墜,便清理幹淨紙灰、熄了火盆,打道回府。
別看千歲狐王棠璃寫悼詞挺接地氣,洞府卻頗有雅意,位于大荒山風景最美的峰頭,處處芳草香花,洞口前蒼梧松柏掩映,不遠處一彎流水潺潺。
洞府上方題着龍飛鳳舞,金光燦爛五個大字,“千秋萬歲宮”。
夕陽斜照中,幾百只雞正悠哉游哉的在洞府外散步覓食,這只蘆花雞自草叢裏叼出只螞蚱,那只三黃雞從泥地裏刨出條蚯蚓,一群黃毛絨絨的小雞叽叽叫着滿地撒歡……
大灰從樹旁撿起根長竹棍,去攆其中的一只五彩大公雞。
這只公雞明顯比旁的雞大一圈兒,身披五彩,望去神駿非常,正是群雞之首。等大灰把它攆到雞圈裏的時候,其餘幾百只雞也自然會排隊跟着回雞圈。
二白拍淨身上沾的灰,這才推開洞府石門,裏面又是另一番天地。
石頂有異色鐘乳石垂下,形态如龍吐珠;堆藍疊翠、水火不浸的鲛紗作簾帳,大塊的羊脂白玉劈成案幾座椅。
地板以瑪瑙為磚,其上浮雕着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潔淨無塵。
幾案旁墊着的波斯羊毛毯上,散亂丢着幾顆卵大的夜明珠,瑩瑩在暗處放着光,正是棠璃平常拿來逗弄十八郎的玩物。
一名穿着素裙,鬓邊簪朵小白花的侍女,娉娉婷婷端着裝有四只砂鍋的大盤子,從棠璃的卧房裏走出來,長長嘆了口氣。
“阿貍,千歲爺爺怎麽樣了?”二白湊過去悄聲問。
阿貍是只母貍花貓成精,在洞中充作棠璃的侍女,平時管做飯和洞內清潔打掃,聲音細細,容貌秀美,走路行動輕巧無聲,只是臉蛋兒上還長着貓須,說起話來一顫一顫:“自打十八郎去世,千歲爺爺的胃口就不好,晚飯端進去四只雞,一只紅焖一只蔥燒一只清蒸一只香烤,居然還剩下了半只清蒸的。”
“要知道,千歲爺爺往常可是最愛吃雞的,絕對不會剩下。”
說完,阿貍唉聲嘆氣端着砂鍋往廚房去了,一邊走一邊掀開其中一只砂鍋蓋子,撕出條清蒸雞腿放進嘴裏,嘀嘀咕咕:“可不好浪費了……”
二白走向千歲狐王的卧房,在門外面靜靜站了會兒,就聽見裏面傳來一把如醇酒醉人,如鳴琴動聽的聲音——
“二白嗎?進來吧。”
做為棠璃身邊最聰明伶俐的僮仆,二白是經常聽到這把聲音的,卻也忍不住遍體酥軟了一瞬。
進得卧房,只見四牆玲珑剔透,以巴掌大小的金發晶作壁貼,懸有琴、劍、簫、琵琶等物,角落裏有銅獸吞吐焚香。左側一架書,右側一架放滿金銀古董的多寶格,前面是一扇紫檀的雕花隔離,隔離上鑲着一面等身水銀鏡。
二白站在雕花隔離處,微微躬腰,恭敬小心的開口:“千歲爺爺,明兒就是十八郎的七七,您看……”
按照喪事習俗,從死人那天算起,需要隔七天一祭,分為頭七,二七,三七,四七……直至七七四十九天除服,這才結束。
“既然這樣,明兒最後再祭一次十八郎,大家就除服吧。”雕花隔離的後面,那把令二白遍體發酥的聲音發出嘆息,又頓了一頓,“二白,近前說話,我有事要問問你。”
二白答應一聲,走到那面等身水銀鏡跟前,轉動機括,然後将它推開。
原來這雕花隔離上的鏡子,卻是一扇隐匿的暗門,将卧房一分為二,推開了裏面才是狐王棠璃真正的卧榻之處。
千歲狐王棠璃倚在紗籠珠垂、堆錦疊繡的床榻上,長而直的烏發散于肩頭,泛着絲緞般的光澤。
他身披寬大的麻制孝衣,額頭系白帶,也是守孝的衣着裝扮。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男人要把白衣穿得好看很不容易,特別是這種無型無款、質地粗糙的寬大白色麻衣,棠璃卻是個例外。
他生了副豔殺衆生的相貌,大約是因為這些時傷心過度,眼尾處微微泛紅,縱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波流轉間也自帶媚氣風流,當真是醺若海棠色,無情亦動人。
一般男人若是顯得媚氣,往往流于扭怩、刻意做作。棠璃的媚卻是自血脈中帶來的,純出一段天然。
二白站在床前,不敢多看棠璃的臉,略微低了頭,盯着榻邊上的雕花瞧。
動物界,兔子是在狐貍食譜上的。雖然大家都成了精之後,不再存在這種問題,但二白從骨子裏還是有些畏懼棠璃。
“十八郎這一走,又過了七七除服,寨主們怕是要開始鬧。”棠璃有些苦惱的以手扶額,“二白你趕緊想想,有什麽辦法對付過去?”
大荒山一宮六寨,這宮指的自然是千歲狐王的“千秋萬歲宮”,六寨則分別指的是玉龍窟、黑罴洞、彩鳳巢、仙衣道、青狼穴,以及寅君嶺。
每一寨都有自己的山頭,分別盤距着蛇、熊、山雞、刺猬、狼、虎,六名大妖。
二白皺眉,仿佛在很認真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千歲爺爺,要不然……您盡快再續一房繼室?”
棠璃搖頭:“近兩三百年來,天地靈氣日益稀薄,據說本朝更是頌布了建國後動物不許成精的法令。就算再續一房,怕也是最多陪伴孤十多年,又要讓孤傷心一場,這事兒別再提了。”
在大荒山這片地界,成精的大小妖物中,只有棠璃是狐貍,他又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個同類做伴兒。
但三百多年過去,棠璃來來回回養了十八房各種毛色體态的狐貍媳婦兒,竟然沒有一只成精化形的。
“千歲爺爺您有沒有想過,退而求其次?”二白擡眼望向棠璃,小心試探。
棠璃沉默不語。
退而求其次的話,他要再選繼室,恐怕首先就得從六位寨主裏面挑了。
但寨主們……
一言難盡。
二白察言觀色,連忙又道:“小的知道,寨主們都不稱千歲爺爺的意。”
繼而一張清秀小臉上出現了忸怩之意,原本粉白的耳朵尖兒都紅了:“其實吧……小的自忖毛色跟十八郎差不離兒,摸起來手感也挺好,願為千歲爺爺暖床……”
雖然由于種族的原因,二白天生的就有些懼怕棠璃,但棠璃生得實在太過魅惑,再加上二白親眼見到千歲狐王之前是如何寵愛媳婦兒們的。
那些媳婦兒活着的時候,簡直是跟狐王形影不離,卧則同榻起則同行,金尊玉貴的養着,卵大的夜明珠都拿來當彈子打,二白難免心動,于是就有了這大起膽子的表白自薦。
狐王轉眸望向二白,雙目微微眯起。
二白的心砰砰直跳,都快跳到嗓子眼兒。
“若是這樣的話,恐怕‘二白’這名字也得改改。”狐王盯着二白,舔了舔紅豔的唇,緩緩開口。
二白大喜過望:“請千歲爺爺賜名。”
“就改名叫‘麻辣香鍋’,你覺得怎麽樣?”棠璃道。
二白大驚失色,飕地一下子化成原形,卻是只通體沒有半根雜毛的大白兔,蹦跳着很快跑出棠璃的卧房。
棠璃從卧榻上站起身,心裏對二白很是不以為然。
這僮仆雖說有幾分聰明伶俐,然而就這比芝麻還小的兔膽子,心裏怕他怕的要死,有個風吹草動就縮,還妄想做他的繼室?
棠璃這樣站起來,就能看出他的容貌雖然生得魅豔,但其實還是個男人的骨架子。
他身形修長高挑,自麻衣袖口處露出的手掌色澤潔白,卻寬大而骨節分明,并不會令旁人錯認性別。
棠璃踩着瑪瑙石鋪成的地面,踏出鏡門,來到那一架書跟前。
架子上放的,全是各種關于狐妖的話本子,棠璃每一本都讀過。
其中內容自不必說,都是關于狐報恩、人狐相戀的。
……退而求其次嗎?
或許二白說的也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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