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為何偌大的相府門前除了兩頭石獅子之外, 就是這青衣的掃地老仆, 竟如此空寂冷清?
眼前一切明顯與張徵得到的, 關于棠兄的信息不相符合。
扣過幾次朱漆銅釘的相府大門,門扉緊閉無人來應,張徵便走到那老仆身後,開口喚道:“老人家。”
青衣老仆卻沒有睬他,兀自在那裏慢慢掃地,竹笤帚在石板鋪成的地面上,發出均勻的沙沙聲。
張徵只得再度繞到那老仆面前, 躬身一禮道:“老人家, 這廂有禮。”
老仆擡起昏花雙眼,遲鈍的“啊”了一聲, 顯然并不擅長言辭交際, 只是停止了掃地動作,有些木讷的杵着笤帚立于原地。
走到跟前, 張徵發現這老仆真的是已經很老。
他頭上戴頂隔塵的布巾子,眉毛胡須全白,皮膚呈現出醬色,臉上層層疊疊盡是褶子, 半張的嘴裏沒剩幾顆牙,抓着笤帚的手背上長了好幾塊老人斑、皮膚松松垮垮青筋暴起,怕不是已經有八、九十歲。
京城的權貴官員們所用一應男性仆從,要麽健壯有力有一技之長,要麽通透伶俐會辦事。像這種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老仆, 早早就該送回其兒女處或莊子上,萬萬沒有還在府中留用的道理。
張徵看着這老仆,沉默了片刻。
他與棠兄十四年未曾相見,七年未曾收到過棠兄回信,一切關于棠兄的消息,都是來自于道聽途說。
棠兄是衆口铄金的權臣奸相,挾幼帝而號令天下,動不動就對違逆者抄家滅族、殘暴無行,他原以為棠兄理應過着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生活……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他卻不知,其實棠璃剛剛自立丞相、扶幼帝登基那會兒,有很多人和勢力過來接近棠丞相,想要讨好投靠。
畢竟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是強者為尊,你只要占據了強勢地位,自然會有人趨勢攀附。
但棠璃是要走劇情做剛直孤臣的,送過來的美人都遣回原主之處,送過來的財物全部收下,轉手就拿去給正在鬧水災的黃河築堤修壩,然後弄面巴掌大的錦旗送予對方以示嘉獎,公事公辦,根本就不和任何人徇私情。
這種事情多了,一來二去,大家也都開始明白棠丞相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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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上趕着巴結他,送再多的金銀禮物、美姬侍女,他該跟你對立的時候還是跟你對立,該殺你頭的時候還是殺你頭,該抄你家的時候還是抄你家。
是一顆炒不爛煮不熟,響當當的銅豌豆。
于是棠丞相的門庭日漸冷落,再也看不到上門送禮套近乎的客人。
張徵從袖子裏拿出拜帖,雙手遞予老仆:“這位老人家,在下張岳陵,與丞相曾為同科故交,前來拜訪丞相,煩請通報一聲。”
老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反應也相當遲鈍,張徵的雙臂都舉到有些發酸的時候,他才又“啊”了一聲,放下手裏的竹笤帚,顫巍巍從張徵手裏接過拜帖,又顫巍巍的朝相府側邊角門方向去了。
搞得張徵十分懷疑,這老仆究竟能不能把拜帖送到棠兄手裏。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門口等着。
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相府大門“吱呀”一聲從裏面被打開,走出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僮仆。
張徵看見這僮仆的瞬間,頓時愣在原地,眼眸大睜,就連呼吸都窒住了。
這僮仆面容俊秀,身材清瘦單薄,頭發微微泛黃,看上去有點軟、還有點乖。
張徵仿若看見少年時的自己,朝着這邊走過來。
但其實,張徵今年已經是三十四歲的中年人,又當過十幾年的窮縣令,雖然并沒有變得發胖油膩,但他蓄了須,肩背變得寬闊厚實許多,眼角落下操勞的歲月風霜,就連微黃須發都增添了些許銀絲,已經和這少年完全不再相像。
張徵就如同做夢一般,看着這少年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作揖行禮,道:“我家丞相請張大人進去。”
然後張徵又如同做夢一般,由着這少年在前帶路,踏入相府大門。
相府門外空寂冷清,相府內也沒有多熱鬧,沿路只看見個花匠在園子的拱門旁澆水修枝,再就是有兩個粗使下人在外面打水擦洗走廊,瞧見張徵過來,也遠遠的避走了。
張徵此時頭腦漸漸冷靜,望着少年的背影,心潮難免跌宕起伏——
棠兄雖七年不曾與我通信,但這十四年來,他的心裏忘不了我,必定如同我忘不了他一般……否則的話,為何要将這般樣貌的僮仆留在身旁。
他卻不知,事實并非如此。
棠璃既是要走世界線,自然會細致地還原張徵曾經的一切,其中包括身邊所用的傭人。
張徵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一生不朋不黨,不娶不育,不留後代。但古時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種觀念深入人心,他多少對此還是有些遺憾之念。
所以他一次偶爾路過人市,看到這名與自己舊時容貌相似的少年正在被欺負,就将少年買了下來,取名“正平”,養在身邊。
名義上雖為主仆,實際是當兒子看待,一有閑暇就教正平認些字、識些人倫道理,稍稍緩解心中所憾。
當張徵定罪下獄之後,家中奴仆盡皆被遣散,正平亦在其列。
總之,正平能寫會算又有禮貌教養,想必無論去了哪裏,也理應能得到主家看重,過的不錯。
由于這個幻境是圍繞張徵的一生開展,所以張徵行刑身亡之後,正平最後到底如何、歸于何處,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張徵被正平引至書房,棠璃在裏面等他。
正平确實被教導的很知禮,給落座的二人上過茶之後,便悄無聲息退出去,将空間留給張徵和棠璃。
張徵沒見棠璃之前,心心念念想見他的棠兄,但真正見了之後,又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是目光帶些貪戀的看着棠璃。
棠璃在這個幻境的官方年齡已經足滿三十八歲,年近不惑。
他雖然可以一直不老,但身為普通人類一直保持年輕的樣貌,明顯是不現實、不符合世界規律發展的。
可他老人家向來既講究又自戀,所以這兩年就勉為其難往眼角加了兩道淺淺紋路,笑起來才能明顯看得到,又在下巴上蓄了短須。
如此并不會顯得太老,而且增添了男人的成熟魅力,對棠璃來說還算馬馬虎虎看得過去。
這副樣貌應該可以保持到他五十歲之後,到幻境結束之時,也不會顯得太過突兀。最多等他官方年齡過了四十五,往胡須和頭發上再逐年增加銀絲。
張徵看着這樣的棠璃,想起自己比棠兄還要小四歲,卻已經能日日在銅鏡裏看到眼角明顯的皺紋和鬓邊白發,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又有些黯然神傷。
十四年前,自己與棠兄在客棧備考的那半年,同眠共浴,日日讀書對食,當真是此生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時光。
縱使兩情相悅,到底是回不去了吧。
張徵心裏明明有那麽多話想對棠兄說,到嘴邊卻最終變成了一句普通寒暄:“棠兄這些年……可好?”
“托岳陵的福,還算不錯。”棠璃露出微笑,看着他的小狐貍精。
劇情雖有些細微差異,世界線大致走的還算順利。
張徵點點頭,聽到棠璃那把熟悉的聲音,終于稍感輕松,自卑感慨道:“我已經老了,觀棠兄卻風華不減當年。”
“岳陵算不得老,而是另有一番風貌意趣。”棠璃回答,“我很喜歡岳陵如今的樣子。”
聽起來像是安慰人,卻其實是棠璃的真心話。
論起老,棠丞相活過一千多歲,這個古代世界的所有人類都算上,誰能比他更老?
再者這裏是幻境,在棠璃看來,這就跟和紀修遠玩留胡子扮老頭的cospy一樣,別有番情趣。
張徵并沒有把棠璃的話當真,只以為棠璃是安慰,笑着搖了搖頭,心中卻真切的感覺到了溫暖慰籍。
不管怎麽說,他知道棠兄心裏有他,而且還願意這般哄他,半生癡戀已經可以滿足。
“我在外地,聽過棠兄的一些風聞傳說。”張徵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轉入正題,“卻不知是否人雲亦雲,以訛傳訛?”
“是我挾幼帝以號令天下,動不動就抄家滅門,殺人如麻的那些話嗎?”棠璃頗有自知之明,望向張徵,“聽說棠老虎的名號,能止小兒夜啼?”
張徵艱澀地閉了閉眼:“……是的。”
棠璃想了想:“其實我也因為好奇,派人打聽搜集過坊間各種流言。雖然其中有部分流言是故意捏造,但有六、七成基本屬實。”
聽到棠璃語調輕松的回答,張徵覺得他沒有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于是繼續道:“棠兄,你也是飽讀經史之人,難道就不清楚,再這樣下去,會是個什麽收場?”
“知道啊。”棠璃有一點猶疑,“最後……應該是碎屍萬段吧。”
這個世界的劇情偶爾會出現意料之外的脫缰,所以棠璃雖說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也不能保證自己最終的死法和當初的張徵完全一致。
“生命可貴,棠兄明明知道後果,為什麽還要在這條絕路繼續走下去呢?”張徵聽過回答,目光灼灼的望着棠璃。
棠璃沉默不語——
要不是為了你個小狐貍精,你以為孤願意走這條路嗎?
“棠兄,收手吧。”張徵從圈椅上站起來,走到棠璃對面,略略彎下腰俯視棠璃,語重心長。
棠璃覺得,小狐貍精既要裝作一本正經,又忍不住擔心他的樣子真可愛。
所以棠丞相仰起臉,自袍袖中伸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攬住張徵後頸,舔了舔對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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