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張徵在棠璃親他的那瞬, 根本沒怎麽反應過來, 只覺得棠兄身上好聞的沉香氣息, 忽然間近在咫尺,鋪天蓋地将他完全籠罩,然後一點溫熱濕濡掠過嘴唇。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心如擂鼓,好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驚惶失措地往後跳了一大步。
張徵完全沒想到, 棠璃會趁機親他。
他這十幾年來, 是一直暗自思慕棠兄沒錯……但如今,無論從身份地位, 還是從樣貌上來說, 他都萬萬配不上棠兄。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是慌慌張張地逃避躲開。
因為書房并不算寬敞, 他背後又剛好對着一大架子書,這一跳剛好把那架書碰翻,連着書架上面放着的瓷瓶擺投、墨硯鎮紙之類的東西也紛紛墜地,發出“砰裏當啷”一連串巨大的聲響。
這一連串聲響過後, 只見原本光亮幹淨的黃花梨地板磕掉了好幾處漆,上面墨跡點點,滿是散亂的書、碎瓷片什麽的,狼籍不堪。
張徵站在這片狼籍之中,與仍舊坐在圈椅上的棠璃四目相望, 一時間場面十分尴尬。
“咳……棠、棠兄,對不起。”張徵好歹已經三十多歲,又做了十幾年地方官,早歷練成八風不動的架勢,也多少養了些官威,此刻卻像年輕時般紅了臉。
一方面是确實尴尬窘迫,另一方面是情動難抑。
此時此刻,他左側胸腔內,心髒正在激烈地砰砰亂跳,不得片刻安寧。
棠璃這些年雖說沒有和張徵見面,但實際上一直在關注對方。
他知道張徵當縣令的日子忙碌而充實,深得當地百姓愛戴,卻也兩袖清風,就靠着那點微薄的朝廷俸祿生活,從來不吃半點下面的孝敬……是真的挺窮。
所以棠璃從圈椅上站起來,慢慢走到張徵面前,戲弄他道:“對不起就算了嗎,嗯?”
說完,棠丞相自地上撿起一塊兒青瓷碎片,搖了搖頭:“別的物件也就罷了,前朝官窯的三足筆洗,可是價值千金哪。”
棠璃雖然也向來不受賄收禮,但他俸祿高過張徵這種七品官幾十倍,又沒有什麽大的開銷,而且先帝執政期間,待他恩寵有加,明裏暗裏賞過他不少金銀玩物,他的身家可比張徵要厚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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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陵要如何賠償?”棠丞相瑩白如玉的手指間,那塊昂貴的青瓷片在張徵面前晃來晃去,色澤賞心悅目、熠熠生光。
“我、我現在沒有那麽多銀錢,但可以慢慢賠給棠兄。”張徵定了定神,提出賠償方案,“每月從俸祿裏面扣出一部分……”
棠璃短促的笑了一聲,扔掉指間青瓷片,逼近張徵,直至彼此呼吸可聞:“憑你那六品司業的俸祿,就是全部扣掉,賠個五、六十年,也抵不得這筆洗的價值。”
“不如,岳陵把自己賠給我。”
“棠、棠兄,別……”
張徵只來得及顫顫地喚了一聲,就被棠璃按至牆角,俯身往他微微翕張的嘴唇上又親了一下。
此時此刻,張徵的心已經快跳到了嗓子眼兒,感覺到自己從臉頰到耳根,是一片火燒般的熱燙。
“怎麽,岳陵不願意嗎?”
棠璃的聲音宛如醇酒,動聽的紊繞于他耳畔。
張徵無法從嘴裏吐出任何語言,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只能怔怔地看着棠璃,看着他輾轉思慕了十幾年的棠兄。
他、他不配的。
他知道自己又窮又呆,遇事還容易一根筋,更兼年華已逝,現在只是一個被時間和經歷打磨到粗粝難看的中年人。
“呵呵,我與岳陵說笑的。”
棠璃與張徵對望了一會兒,忽然放開張徵,抽袖退後,意态潇灑道:“剛才本就是我不對,驚吓到了岳陵,才會打破筆洗,又怎麽能讓岳陵賠償?”
棠璃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是不得好死,并無意與張徵發展出過于深刻的糾葛和感情,到時徒留他一人在這幻境中傷心。
這種程度的親昵逗弄,已經夠了。
張徵松了口氣,心底亦隐約感到有些失望,木讷地回應道:“棠兄還是那樣愛捉弄人……”
“我知道岳陵的來意。”棠璃坐回圈椅之上,轉入正題,“但我不可能收手。”
“岳陵記得馬兄,馬恪嗎?當初登科之時,我們幾人相引為友,日日聽書觀花、喝茶談天,相處甚是融洽,他還給你出過留京的主意來着。”
“馬兄做了禦史臺的黑烏鴉,有事沒事就愛上折子彈劾于我。雖是不傷皮毛,但我不耐煩日日聽他聒噪,便在一年前将他全家貶到嶺南去了。”
“到現在我也還是認為,馬兄是個不錯的人。”
“然而君子各有其道,不懼逆天下而獨行,亦應胸懷殉道之志。道不同,則不相為謀。”
棠璃望着張徵,一字一頓:“這個道理,還是岳陵當年講給我聽的,愚兄十四年來未曾忘卻。”
張徵與棠璃兩兩相望,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最終只能化作一聲輕嘆。
他到現在,也不能理解棠兄的“道”,到底指的是什麽。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棠兄心意已定,如同磐石無轉移——
君子不懼逆天下而獨行,以命殉其道。
棠兄沒有變,還是當年的棠兄。
與他互為知己,一腔揚揚意氣,百死不悔。
他對此雖有心痛不甘,但亦只能尊重棠兄的選擇,對棠璃長揖一拜,便欲離開。
身後傳來棠璃的聲音——
“岳陵,以後莫要再來了。”
張徵停下腳步,轉身回望。
只見棠兄坐在圈椅之中,笑眼彎彎與他相望,紫衣玉帶,颠倒衆生。
宛如初見。
張徵的鼻腔驟然一酸,不由自主潸然淚下。
……
與張徵的短促相見,對棠璃而言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因為對張徵這個人過于了解,他對付張徵也屬于手到擒來。
緊接着,棠璃仍舊為了他的小狐貍精,認真的走着世界線,卻漸漸開始發覺不對勁。
為什麽他明明那樣嚴厲管教小皇帝,這些年的手板加起來怕不打了幾千下,還從沒給過好臉兒,小皇帝到了叛逆的年齡,卻一點兒也沒有對着幹的跡象,反而恭順聽話的要命?
這也就算了,關鍵是小皇帝他不肯走劇情了!
他記得,馬恪在貶到嶺南之後的第五年,就被小皇帝找到理由起複,升官進爵,掌管整個禦史臺,成為專門跟張徵對着幹的戰鬥隊隊長,經常在朝堂上互相掐得風生水起。
可現在都第八年了,馬兄全家還在嶺南窩着吃荔枝。
不止是馬恪,他記憶中被小皇帝扶植起來,經常跟張徵對着幹的一衆政敵,現在連半個都瞧不見影兒。
棠璃倒是遇到過數次暗殺,但那都是被他打壓的門閥貴族組織,跟小皇帝非但沒有半點關系,小皇帝甚至因為擔心他的安全,還主動給他配了一隊武功高強的侍衛,讓他外出時務必帶在身邊。
這年正值秋季,四十五歲的棠丞相,和二十一歲的皇帝面對面坐在禦花園裏,皇帝拿着把雪亮的木柄小刀,吭哧吭哧的削梨。
然後他把仔細去過皮的,雪白晶瑩的飽滿梨子遞給棠璃,目光柔軟而富含情感:“相父,嘗嘗新貢的萊陽梨,酥甜多汁,很新鮮。”
棠璃接過來咬了一口,絕望的發現果然沒有下毒,是一顆真真正正、既新鮮又甜美多汁的好梨子。
皇帝看着他,笑得一臉心滿意足。
棠璃轉眸望向這樣的皇帝,心底有好幾個念頭在同時翻滾浮沉——
事态發展到這個狀況,他到底還能不能走完劇情了?
如果再這樣下去,皇帝對他恭敬有加,不争不搶,他很可能一直獨攬大權到壽終……那豈不是成了真正的權臣奸相?
不行不行,張徵的政治理想一直是還皇權于聖裁、令天下海晏河清,為此不惜孤獨一生,背鍋至死。
這個世界是真實發生過的,自有其邏輯和運行規律,他已經取巧替代了張徵的位置,如果連結局都給改寫了,鬼知道會怎麽樣。
“陛下,您有沒有想過殺臣?”棠璃終于問出口。
皇帝吓了一跳,手裏削了一半的梨子滾落在地上,失色道:“相父何出此言?”
“臣獨攬朝綱,專斷妄為,殺戮過重,目無天子,惡行罄竹難書……”棠璃扳着手指,歷歷數着禦史們參過他的罪狀,“總覺得,應該沒有皇帝想留着這樣的臣子吧。”
“那是他們不了解相父。”皇帝搖着頭,情真意切,“相父教我讀書,教我懂規矩禮儀,其中有所懲罰,正是嚴父應盡之責,是希望我長成合格的君王,不至庸碌無為。”
“至于朝堂之上的事情,相父清正剛直,少不得會觸動一些人的利益,所以才有這些不好聽的話流傳出來。我信相父即可,管他們怎麽說呢?”
皇帝又赧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陽光燦爛:“不瞞相父說,我幼年之時,屢屢被相父責罰,又對相父心懷誤解……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還真的咬牙切齒想過要殺相父。但現在我已經成人,明白相父的良苦用心,又怎會再有如此不懂事的想法?”
棠璃一時間無語以對——
皇帝啊皇帝,你為何變得如此懂事聽話?
令孤對接下來的世界線發展好生絕望。
想了想之後,棠璃繼續道:“可是,陛下有不得不殺臣的理由。”
按照世界線,他理應在八年後被羽翼豐滿的皇帝下獄誅殺,但眼下世界線的主劇情都歪成這樣了,再過八年還不知是個什麽情況。
反正大部分門閥勳貴的權勢,現在都已經被掃除收回,幹脆提前功成身退完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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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