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姑埋怨完了岳方祇,眼睛就落到了白墨身上:“這誰啊?”
岳方祇示意白墨上樓,随口道:“我店裏的夥計。”
樓上沒有客廳,來了客人只能在廚房招待。說是招待,也不過就是把小飯桌支起來,搬了把凳子而已。
岳方祇自己沒坐,抱着手臂站在邊兒上,也懶得做樣子了:“有事兒啊?”
三姑咳嗽了一聲,把熊瞎子似的腰板兒挺直了:“是這麽着……你表哥不是去年談了個對象麽,要結婚了。下個月辦婚禮……”她從小手包裏掏出了張花裏胡哨的請帖:“我尋思來告訴你一聲……”
岳方祇心說,嚯,果然是上門要錢來了。他掃了一眼請帖:“打個電話就行了,何必大老遠跑這麽一趟呢,天兒也怪冷的……再說了,怎麽想起大冬天結婚,等開春兒不好麽?”
三姑被他哪壺不開提哪壺,臉上多少有點兒尴尬:“那啥……懷上了,怕到時候不好看。”又趕緊道:“這是大事兒,你可得來啊,正好大家夥兒也能湊在一起聚一聚,熱鬧熱鬧……”
岳方祇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點了個頭:“我知道了。”其實他心裏挺清楚的,這老娘們兒是篤定親自登門來請,自己不好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她留。只要岳方祇婚禮肯到場,三杯五盞這麽一喝,舊年的嫌隙就算是揭過去了。
想得挺美的。
當年岳大勇還知道幹正事的時候,他三姑一家連吃帶拿,好生跟着發了一筆財。岳方祇的奶奶過世,房子古董和金件也全被岳方祇這位三姑一股腦兒地劃拉走了。
可後來岳大勇生意出問題,回頭管他們借錢,這一家子卻各種推三阻四,鐵公雞附身般一毛不拔。雖說親戚之間原本就是這樣,成家了誰都要先顧着自己的小家,但做事絕到這個份兒上還是難免讓人心寒。
岳方祇後來出事,這家人更是躲出了十萬八千裏。
其實這些岳方祇倒也沒怎麽計較,總覺得事情雖然做得過分,勉強也算是人之常情。真正讓他起了斷交心思的,是他表哥當年幹出的一件爛事。
岳方祇那年為了替岳大勇還賭債,在夜店給人看過場子。他那不成器的表哥常常來玩兒,打着岳方祇的名頭在店裏占各種小便宜。可把岳方祇煩得夠嗆。後來賭債一度還完了,岳方祇還在夜場裏做事,手裏有了幾個閑錢,就買了輛車。結果車剛到手還沒開,就出事進去了。
等他老老實實改造完,出來一瞧,嘿,車沒了。輾轉打聽了一圈兒,原來是被他那狗屎表哥偷着賣了,并且錢早就揮霍幹淨了。岳方祇上門對質,這位出息極了的表哥一開始還不承認。氣得岳方祇差點兒又動起手來。最後總算想起自己是因為什麽進去的,才勉強把突突亂跳的血管兒壓了下去。
車錢當然是沒還的。三姑左一句不懂事,又一句不知道,就把這事兒給揭過去了。到如今一晃兒也有四五年了。岳方祇當年有心想要打死他,又覺得不值當。車不是什麽好車,不過幾萬塊錢。他出來還想好好過日子呢。
經了許多事,吃了許多苦,岳方祇也算看明白了,錢沒有自在的日子重要。
如今雖然也不算多麽輕松舒服,但他覺得挺知足的,日子有奔頭——他就想什麽時候攢夠了錢,買個房子。然後等到生意再做大一點兒,就可以稍微清閑些,出去轉悠轉悠,吃吃喝喝,這輩子就算齊活了——不過哪怕生意順利,岳方祇估摸着,那起碼也得是五六年之後的事兒了。到時候他就奔四了。岳大勇那一攤子爛事兒他是管不起了,索性以後都不管了。
人一輩子就這麽幾十年好光景,他已經替那老不死的賠上了三年,不想再在同一個溝裏跌倒第二回 了。
“你那小夥計怎麽回事兒?都不知道給客人上個茶的啊?”三姑的抱怨把岳方祇的思緒拉了回來。
岳方祇心說還茶呢,沒給你喝耗子藥算我有良心了。當然嘴上還是得懶懶地敷衍着:“人家是雇來做事的夥計,也不是我家傭人。”
三姑一臉推心置腹,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哪兒行啊,得管着點兒。不然看你好說話,怎麽肯老實幹活兒……”
岳方祇心說這和你有個屁的關系。
結果一轉頭,看見白墨有幾分不知所措地站在廚房門口,手裏提着開水瓶。
岳方祇心說壞了,別是聽見了吧。于是趕緊走過去把開水瓶接了過來,低聲到:“回屋去吧……這兒沒你的事兒……”
白墨便乖乖回去了。
三姑抻着腦袋,神色有些怪異:“他和你睡一個屋?”
“不然呢?”岳方祇開始不耐煩了:“就那個屋裏有床。”
“你們還睡一張床?”三姑的眼神更驚悚了。
“看守所還都是大通鋪呢。”岳方祇幾乎有點兒挑釁地看着她。
三姑閉嘴了。
總算是把人打發走,岳方祇看了眼請帖,摸着下巴:“啧,誰嫁了他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自言自語完,把請帖随手丢進了垃圾桶。
婚禮他到底是沒去。轉了二百塊錢紅包,算是全了親戚裏道的面子。岳方祇的老娘打電話過來,并不敢說他什麽,可到底也有點兒埋怨的意思:說是人人都到場了,唯獨缺了他,不知道外人會怎麽講究。岳方祇的老爹沒人追債,底氣又足了起來,在電話邊兒上大罵岳方祇不懂做人。末了勒令他過年必須回來,全家要吃團圓飯。
岳方祇心平氣和,說我回不去,我忙着呢。店裏天天都有活兒,過年過節供這個供那個,正是賺錢的時候。我不幹活兒哪兒來的錢,你的債誰替你還的?天上不會掉錢,家裏又沒有開礦。
岳大勇不吭聲了。
岳方祇聲音冷了下去,說往後別再上牌桌了。前幾天那幫人過來,我把你那最後一筆債還上了。過完年我都三十一了,預備着攢錢成家立業。我也和讨債的人講好了,以後你再借錢去賭又還不上,我是不會管了。當然,好歹父子一場,你要是被人砍手砍腳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保姆錢和發喪錢我還是會出的。
岳大勇立刻孽障逆子地罵開了。
岳方祇挂掉了電話,痛快之餘,又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他偶爾也會想自己是不是做事太絕了。可是除了這樣,仿佛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人的天性或許就是欺軟怕硬,即使是在至親之間。
有些事不能細琢磨,因為一琢磨就會覺得疲憊。即使想要同朋友說,也覺得沒處說起——大老爺們兒磨磨叽叽地和兄弟朋友絮叨這些,總是很不像話的。
岳方祇嘆了口氣。
白墨不知道什麽時候蹭了過來,在岳方祇手裏塞了個削好的蘋果。快要過春節了,供果生意越來越多,白墨現在每天就在樓上做那些漂亮的面花。這活兒并不比蒸幹糧輕松,因為是很耗心神的。他前陣子面頰上有了點兒肉,這幾天一忙,又瘦沒了。
賺錢當然是很好的,但岳方祇不是那種黑心老板。訂單只接到大年二十九,之後的都推掉了。活兒也都是他和白墨兩個人一起做。有時候萬家燈火都熄了,單剩他們倆還在卧室裏相對忙碌,會讓人産生一種奇異的相依為命感。
現在白墨在他身邊,這種感覺便又湧了上來。
岳方祇看了眼白墨,忍不住問道:“你想家麽?”
白墨安靜片刻,搖了搖頭。
岳方祇也不知道這是代表“不想”,“不知道”,還是“不記得”。
但他心裏隐隐有個念頭,覺得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的——他和白墨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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