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張寶強再也沒有出現過。甜姐恢複了一些後,去了趟法院,起訴離婚。只是不知道真正拿到離婚證要多久之後了。

元旦之後,很快就是春節了。饅頭店提前挂了歇業通知。岳方祇上一年春節就沒回家,這一年其實也不太想回去。但老不回去似乎是很不像話的——家就在本市,又不是隔了十萬八千裏,親戚也都看着。

趙淑英臘月二十三的時候到岳方祇店裏來了一趟,給他捎了些自家做的香腸。岳方祇覺得挺新鮮的,因為他印象裏自從老爹的生意垮掉,老娘就再也沒心思做這個了。張嘴一問,才曉得是岳大勇痛定思痛,決心東山再起,于是受人鼓搗盤下了一個菜市場裏的肉攤兒。

本地人過年備年貨,都喜歡自己買肉拿到肉攤兒上去灌香腸。賣肉的攤販也會直接灌好香腸往外賣。

說來說去,就是香腸灌多了,吃不完,給他拿來了點兒。

哦,原來是吃不完想起我來了。岳方祇很刻薄地想。然而這個念頭很淺,只是一掠而過。他想起了另一碼事,說岳大勇都一把年紀了,不好好在家裏呆着,瞎折騰什麽呢?

趙淑英嘆着氣,說老大的大孩子今年上了幼兒園,每個月光給幼兒園的錢就五千多。小的那個要去上早教班,一個月下來也要三千多。這還不算日常生活開支。他們兩口子焦頭爛額,又要忙工作,當父母的哪能看着不管呢。

岳方祇很匪夷所思,說有病吧,養不起生的哪門子二胎呢?而且幼兒園那麽多,公立的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吧。吉祥街附近岳方祇每天去送幹糧的那家就是,挺好的一個幼兒園,幹淨整潔,小朋友也很有禮貌。他每天中午之前過去,能看見老師領着孩子在校園裏做游戲。

趙淑英說你哪裏懂得現在養孩子的辛苦。那種幼兒園能去麽?什麽都不教。就知道成天帶着孩子瞎玩兒,到了上小學,那就什麽都跟不上了啊。你大哥書念得那麽好,他比你知道怎麽教育孩子。

岳方祇嗤笑一聲,說有多大本事辦大多事兒。瘦驢拉硬屎,自個兒逼自個兒,有什麽好委屈的。還連累爹媽這麽大歲數出來幹活兒,他也不害臊。五千塊一個月的幼兒園,他要真那麽能賺也行。人家大學學費一年也就五千塊吧。

他老娘不愛聽這個話,挺不高興地說他好歹有正事兒,是在好好過日子的。人一輩子,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努力把兒女培養成才,這是正經路子。你呢?過去就不說了,你爹把你連累了。可是現在呢?你打算什麽時候讓我見着兒媳婦的影兒?別總覺得你老娘偏心眼兒,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也是要替你看孩子的。

岳方祇說打住,用不着,怎麽扯到我身上了?我親也相了,不是告訴你都不合适了麽。現在就挺好的。說着想起白墨,猶豫着要不要借着機會把實話講了。反正這事兒肯定早晚也得讓家裏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瞞。

正想着怎麽張嘴,白墨端着做供果的面盆上樓來了。

趙淑英頭一回正臉見着白墨,微微一愕。

白墨輕聲細語地講了句阿姨好,有點兒拘謹的樣子。她忙不疊應了。然後兩個人便錯了身子,白墨上北屋幹活兒去了。

趙淑英神神叨叨地跟岳方祇咬耳朵:“媽呀,怎麽長這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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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方祇心說滿臉面粉還俊?你是沒見着他把衣服脫了什麽樣。當然這話只能在心裏想想,要拼命壓着才能不把嘴角往上翹。

趙淑英還在那兒絮叨:“有對象了麽?哪兒的人?家裏都是幹什麽的?我看給你六姨家的表妹介紹介紹行,那閨女整天挑這個男的醜,那個男的矬,我看這個她應該是能看上……”

岳方祇的臉色垮了:“你能別瞎合計了麽,實話跟你說,他早

有主了。不是別人,就是……”

趙淑英的手機震耳欲聾地響了。

岳方祇的後半截話被那個扯着嗓子唱歌的女高音給怼了下去,差點兒沒把自己給噎死。

趙淑英接完了電話,又不慌不忙地把話說了下去:“上回你三姑和我說,你店裏有個小夥計長得特別好,就是腦子有點兒毛病。我還嘀咕呢。現在這麽一看,人是好的嘛……”

岳方祇很不高興,說我看她才有毛病,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一天不編派別人渾身難受是怎麽着……

可惜趙淑英不聽他的牢騷,抓起花布兜子,風風火火道:我得趕緊走了,你爹一個人忙,我不放心。

岳方祇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只能看着她蹬蹬蹬下樓去了。于是扒拉了一下頭發,陪着白墨幹活兒去了。

年三十兒,他下午給白墨做了四個菜,還包了餃子,叮囑白墨一個人好好在家裏,最多初一上午,自己也就回來了。

白墨很溫順地點頭,眼裏卻有些失落。

岳方祇心裏有些愧疚,幾乎不想過去了。可是答應好的事,不去又不好,總得過去露個臉。他親了親白墨,出門之前叮囑了好多話。

這一年三十兒是個陰天,要下雪的樣子。公交車上也沒多少人。岳方祇拎了兩瓶好酒,到岳大勇家裏去了。

一進門就覺得吵鬧得不行。六十多米的房子,到處都是家裏的親戚。岳家兄弟姐妹輪着過年,今年輪到了岳大勇家。

大夥兒看見岳方祇,不知道怎麽回事都是一靜。緊接着又趕緊沒話找話地點頭打招呼。岳方祇一一客套過了,把酒拿給他老娘。

然後熟門熟路地鑽進陽臺躲清淨。

沒想到那兒已經有個人了。小孩子才四歲,正一個人在冷嗖嗖的陽臺上歡天喜地玩兒堆土豆。

岳方祇上次見到自己這大侄子,小東西還讓人抱在懷裏呢。

見了岳方祇,他也不害怕,奶聲奶氣道:“你是誰呀?”

“我是你叔。”岳方祇笑了。

小崽子和他爹媽好像并不太像,長得倒莫名其妙有點兒像岳方祇自己。一大一小很快就熟了。岳方祇陪他玩兒堆土豆,他咯咯笑個不停。

小孩子很麻煩。岳方祇心裏知道。不過當他們不吵不鬧得時候,倒也沒那麽讨人嫌。

他和白墨是沒法有孩子了。岳方祇自己不太有所謂,只是不知道白墨會不會覺得遺憾。他想,什麽時候,或許應該問問白墨。

土豆堆很快塌了。小侄子癟了癟嘴,開始哭起來,勒令岳方祇給他把土豆堆重新搭起來。岳方祇哄了他兩句,很快就沒了耐心。

正打算把孩子抱進屋裏的時候,門開了。他嫂子看見岳方祇,臉色似乎僵了僵,但還是頗熱情地沖岳方祇笑了。

岳方祇把孩子放進她懷裏,和她客套了幾句。他們其實不熟,聊天也是不鹹不淡的。對方問他生意怎麽樣,岳方祇輕描淡寫地說還好。

岳方祇的大哥很快也過來了。兄弟兩個不鹹不淡地客套了幾句,屋裏招呼幹活兒,他們便一塊兒進去了。

結果晚飯前真正在廚房幫忙幹活兒的只有岳方祇。他大哥沒忙多久就出去了。中間岳方祇出來上洗手間,聽見他嫂子在門廳和他大哥小聲說話,是在打聽岳方祇的情況。

不用說,岳方祇心裏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小叔子,三十好幾了,蹲過笆籬子,沒正經工作,沒老婆,靠賣饅頭過活——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最後他大嫂不輕不重道:別讓孩子離他太近。

他大哥搖頭:不至于,我自己弟弟我知道,他本性不壞。再說

這麽點兒的孩子懂什麽。一年都見不上一回。

就是因為小,才更得注意。她憂心道。這種人,沒準兒。

岳方祇覺得好笑,方才的那些閑聊,原來比客套更假。

嗯,真是文化人兒啊。他低低笑了。

晚飯支了三個大桌。他們一家人在同一張桌上。岳大勇看見他,先是問他生意,後來又問他相親,然後就沒得問了。這麽多年過去了,父子兩個若是不吵架,仿佛就沒什麽話可以講了。

岳方祇心裏有個惡作劇的念頭,想把白墨的事兒就這麽在飯桌上說了。可後來看着岳大勇在那兒逗孫子逗得開心,又覺得還是算了。

人人都那麽高興,他何必惹出些不快呢。

可這麽一想,難免又覺得有些寂寞。這裏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他想白墨了。

吃完飯,岳方祇和趙淑英說,媽我回去了。趙淑英很詫異,說回去做什麽?外頭下雪呢,公交這時候也停運了。

岳方祇坦然道,有人等我呢。更多的他沒說,披上羽絨服悄悄走了。趙淑英追了他幾步,最終停了下來。

街上都是碎掉的紅紙和鞭炮的硝煙味兒。天很冷,沿街的店鋪也早就關掉了。河岸邊沒有路燈,冰封的河流在夜晚看上去黑漆漆的。

岳方祇在雪上越走越快,幾乎是跑了起來。

如意胡同兒也是黑的,只有店鋪二樓亮着燈。岳方祇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敲響了門。

很快,他聽見了遲疑的腳步聲。白墨輕聲道:“誰呀?”

“我。”

門開了,白墨愣愣地看着他。

岳方祇跺了跺腳,往裏走:“好冷……”

白墨撲過來,一頭紮進了岳方祇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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