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六卷:(2)

人,還可以重拾青春容顏麽?

雨後天

我愛這雨後天,這平原的青草一片!我的心沒底止的跟着風吹,風吹:吹遠了香草,落葉,吹遠了一縷雲,像煙——像煙。

喜歡雨後的天空,可以讓寸草不生的土地遍生綠意,可以将一顆蒙塵的心變得清亮潔淨。雨後的晴天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就算沒有彩虹,也有一朵白雲會對你微笑。這樣的心情與風月情事無關,只是對天然的摯愛。

多年了,只有此刻覺得時光像一杯純淨的水,又像一縷朦胧的煙。病中的她已經不計較什麽故事開始,什麽情節又結束。她明白,她的世界所有的鮮花和掌聲都要行将散場,曾經多少璀璨都要像煙花一樣落地生涼。是的,縱算你擁有至高榮耀,到最後,人生這幕戲還是要自己收場。

林徽因住進了同仁醫院,再不像從前那樣被人圍繞着生活。因為病重,所以她需要真正的靜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真的像秋葉一樣漸次枯萎。每每有朋友來醫院探望,曾經愛言笑的林徽因變得很寡言。然而,在她虛弱的時候,竟提出要和張幼儀見一面。為什麽要見張幼儀,或許我們都明白,因為張幼儀是徐志摩的前妻,她們之間有着一段難以言說的緣分。

緣分,無論是善緣,還是孽緣,都算是緣分。林徽因和張幼儀并不存在孽緣之說,她們只是愛過同一個男子。張幼儀對林徽因有過這樣的評價,當她知道徐志摩所愛何人時,曾說“徐志摩的女朋友是另一位思想更複雜、長相更漂亮、雙腳完全自由的女士”。她對林徽因其實沒有敵意,她雖不及林徽因的才情及修養,但她亦知道,情感之事不能強求。

但張幼儀終究還是怪過林徽因,徐志摩為了林徽因才離開張幼儀,可林徽因既愛了徐志摩,卻不和他在一起。張幼儀怪林徽因在最後一刻潛逃,讓徐志摩孤獨。而她卻不怪陸小曼,盡管陸小曼讓徐志摩水裏火裏愛了一場,最後甚至為她而死。但她不怨,她明白,既是愛了,就該承擔,就如同陸小曼,為了徐志摩亦承擔了許多。

林徽因要見張幼儀,是因為她始終不忘少女時所犯下的那個錯誤。盡管徐志摩從沒有愛過張幼儀,但如果不是她的出現,他不會那麽決絕轉身。所以在她離開人世之前,她要親口對張幼儀說一聲抱歉。她忘不了徐志摩,那個已經從她生命裏抽離了多年的男子,那個她深愛過的男子。

後來,張幼儀在自傳中說到,林徽因病重之後見了她一面。“一個朋友來對我說,林徽因在醫院裏,剛熬過肺結核大手術,大概活不久了。做啥林徽因要見我?要我帶着阿歡和孫輩去。她虛弱得不能說話,只看着我們,頭擺來擺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曉得她想看什麽。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繃着臉……我想,她此刻要見我一面,是因為她愛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給了梁思成,也一直愛徐志摩。”

我想就算張幼儀對林徽因當年還有些許的怪怨,此時也該冰釋前嫌。對于一個行将辭世的人,還有什麽不可原諒?更何況當年也并非是林徽因的錯,她只是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女,無需為一段朦胧的初戀付出一生的代價。那時候的她只懂得相愛,不明白何為相守。一個深嘗世味的人在情感面前也難免會犯下許多不同的錯,何況那個沉浸在夢中的小小女孩,她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又怎麽可能做到坦然自若?

陸小曼敢于不顧一切和徐志摩相愛,是因為她有過婚姻,真切地知道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麽。她不再懼怕世俗風雨,只覺過往浪費了太多光陰,所以必須好好為自己活一次。如今想來陸小曼和徐志摩的結合真像是一種必然,倘若他們的人生沒有這段交集就真的太遺憾了。縱算他們之間愛過之後亦有太多的破碎,但是因為這段愛,此生沒有白活。

張幼儀走後,林徽因不想再見誰,因為她真的累了。她開始渴望一個人的世界,一杯茶,一本書,像蝶一樣活着,寂寞又清冷。她開始明白,這一生,只有此刻才真正靜了下來。靜的時候,停止了颠沛,不累于外物,只和自己的心說話。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在午後的窗前拖過一筆畫;寒裏日光淡了,漸斜……就是那樣地,像待客人說話,我在靜沉中默啜着茶。

屬于秋天的最後一枚葉子飄零之後,冬天就這樣來了。以往的林徽因雖然喜歡雪花的輕靈,卻害怕冬日徹骨的寒涼。可她開始期待這個冬天能夠漫長些,因為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是否還可以等來另一個春天。她怕自己會在靜坐時不經意地死去,怕沒有一朵桃花為她淡淡送別。

她開始忘記自己的承諾,忘記了過往那一場又一場盛大的筵席。是啊,誰的一生沒有許下承諾,可是誰又能夠說自己承諾過的就必定可以做到。路到盡頭的時候,又怎麽還會去在意當年的選擇是對是錯。一程山水,一個路人,一段故事,離去之時,誰也不必給誰交代。既是注定要分開,那麽天涯的你我,各自安好,是否晴天,已不重要。

化生千百

我們總喜歡把人生比作是牌局,每個人都想把手上的那副牌打好,明知輸贏是命定,可不到最後誰也不肯認輸。其實這世上無非你我他,今日你的贏,就是他的輸;明日他的贏,就是我的輸。但每一次翻牌的時候,總忍不住問,輸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我?

可到底什麽才算是輸?只要生命不斷,任何的輸局都可以反敗為勝。只有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真的是一個輸者了,與這世間的一切訣別,什麽也帶不走。只是做一個純粹而幹淨的人,一無所有地離開,就真的是輸了麽?時光也學會了沉默,那是因為它早已讀懂了世人的悲喜,懂得再繁複的情節、再美麗的故事都會散場。

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早早給人生結局埋下一個完美的伏筆,卻不知道,世事無常,并不會按照你的意願行走。結果往往是與你設定的方向背道而馳,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傷得你措手不及。那是因為人太渺小,而這個蒼茫的人間太寥廓、太深遠。操縱命運的神靈既不可以成全我們的生,同樣也不能成全我們的死,而最終降落在身上的是幸運還是不幸,只看自己的造化。

這是個無比漫長的冬天,仿佛要散盡所有的蒼涼和冷漠,給人間帶來盎然的春意。我們可以無數次淡然地面對季節輪回,卻總是難以心平氣和地談論生老病死。要知道,山川草木若是枯竭,尚會有重來之時;而人之生命何其珍貴,一旦辭世,任你千呼萬喚也不會回頭。林徽因從來都深曉這個道理,所以她珍視生命,在任何情境下都熱愛人間四月天。

想必是上蒼憐她幽雅情懷,所以許給她一段美麗的死亡。身患重病的林徽因度過了寒冷的冬天,如願以償與春天牽手。她看到鳥兒從柳葉間穿飛,雲在窗外自在往來,看到一樹一樹的花開,感受到陽光的暖和綠的希望。恍然間,她似乎明白,死亡是另一種新生,離別是以另外的方式重逢。放下一切執念,走過浮生塵世,不是放逐,不是抛棄,而是找到了靈魂的歸宿。

每一天,這樣行色匆匆,不是在尋找歸宿嗎?林徽因也許期待過,她的歸宿是回到那個出生的杭州古城。一座朱門苔院,幾樹似雪梨花,還有那蔓延過古牆的藤蔓。遠處山水若隐若現,青天之下像一幅被洗淨的水墨畫。多少年前就是這模樣,多少年後依舊不改當初風雅。命運許給林徽因另一個歸宿,一個屬于靈魂的真正歸宿。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五十一歲的林徽因病逝于北京同仁醫院。她的死讓我更加相信因果之說,因為她死在至愛了一生的人間四月天。我相信,她死的時候一定不會疼痛,就在某個春風沉醉的夜晚,靜靜地停止呼吸。在她身邊的除了梁思成以及她的孩子們,想來還有金岳霖吧。又或者誰也不在,獨一彎殘月伴她安眠。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可以生如夏花一樣絢爛,死若秋葉一樣靜美。林徽因做到了,她這一世應該算不長不短,相比長壽者來說,雖然有些許缺憾。但她一生華美,比起庸碌的凡人,當是無悔了。她活着的時候喜歡被人簇擁着,在熱鬧中度過每一天。死後則想獨自與春天留下最後一個約會。她像青鳥一樣倦而知返,在月色還沒有散去的晨曉離去。

四月二日,《北京日報》發表訃告,治喪委員會由張奚若、周培源、錢端升、錢偉長、金岳霖等十三人組成。想來最傷心的莫過于金岳霖,這個男子從未将她真正擁有,卻守護了她一生。如今林徽因的離去,金岳霖只能依靠那微薄的回憶來支撐着過完餘生,因為他的生命裏除了林徽因再無別人了。而梁思成不同,多年前他就知道林徽因不久于人世,更況他們雖然夫妻情深,林徽因卻不是他生命的全部。所以多年後,梁思成可以另娶其學生林洙,而金岳霖卻為了心中至愛終身不娶。

四月三日,金魚胡同賢良寺舉行追悼會,将林徽因遺體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金岳霖為林徽因送去了挽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貼切的挽聯表達了林徽因詩意美麗的一生。他懂得這個女子,只是很遺憾,注定今生給不起她更多的好。他唯一能夠為她做的,就是在她生前默默相伴,在她死後寂靜相守。就這樣愛了一生,愛到讓看客為之心動,為之淚流不止。

其實我們更想知道,林徽因死後她的魂魄是否可以和徐志摩相會。今生沒有完成的宿約,在來世又是否可以前緣重續,好好地相愛一場,相守一生。或許,林徽因要的從來只是相愛,不求相守。但是我想,她的魂魄真的想去一次康橋,因為那裏收存了她此生最美麗的光陰,雕刻了她一生最刻骨的印記。只是那康橋是否也行将老去,老去的時候,又還會期待一場舊夢重來嗎?

既選擇華麗轉身,就不該再去深情回眸。就像徐志摩離開康橋之時,說過那麽一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看似灑脫的他,又何嘗不是将魂夢丢落在康橋,只是他不打算再回頭去尋找,只想将這段青春美夢寄存在康橋的柔波裏,在每一個風起的日子裏,彼此還可以呼吸相聞。

二零零七年,一代才女林徽因紀念碑落戶杭州花港觀魚公園。在這塊新穎別致的紀念碑上,人物像和記述文字全部镂空。紀念碑由杭州市政府和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共同建造。林徽因的墓碑上寫的,卻是“建築師林徽因之墓”。盡管林徽因這一生與詩文牽系着不解之緣,但她更大的造詣和榮耀則是在建築行業。又或許,世人別有用意,然而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我們只要知道,她與古城杭州終究還是結下了深刻的緣分。

生于杭州,死後還是做回西湖的那朵白蓮,以娉婷清雅的姿态端然于西湖之上,林徽因這一生自是極美的。冰心提起林徽因,開口就說:“她很美麗,很有才氣。”與林徽因一起長大的堂姐堂妹,幾乎可以細致入微地描繪她當年的衣着打扮、舉止言談是如何地令她們傾倒。在所有人心中,林徽因就是那朵潔淨無塵的白蓮,無論她歷經多少風霜,都絲毫不影響她天然端雅的美麗。只是蓮落還會有蓮開之時,這位絕代紅顏,一旦老去,再想得見芳容,又該去哪裏尋找?

還是那句話,化生千百億,用千百種姿态與我們相遇。在人間四月,姹紫嫣紅的花開,每一朵都是她,是她在莞爾微笑,是她在多情歌唱。而我們願做花叢中妖嬈的蝶,帶着兩千多年前莊周的冷夢,赴一段花好月圓的盟約。我總以為自己是那個漠然看客,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可到最後,陷落最深的卻是自己,流淚最多的還是自己。

你是人間四月天,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是夢中期待的白蓮,是愛,是暖……這樣的詩句仿佛來自天籁,純淨而輕靈。寫下這首詩歌的女子,叫林徽因。她一襲素色白衣,徜徉在春天長巷,看盡人間芳菲,看盡時光老去。在這般無言的結局裏,又還需要拿什麽來為她淺淡送離?

幾程山水,千般故事,皆化作夢幻泡影。林徽因和我們一樣來人間匆匆走過一遭,了卻塵緣,又将奔赴另一道煙水之岸。就此別過吧,化作微塵也好,散作落紅也罷,今生再不複與見。這樣也好,揮手訣別,笑看春風,不忘了留下一句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白落梅,2011年春于太湖

附錄一:林徽因詩歌選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贊頌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豔中交舞着變。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黃昏吹着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水光浮動着你夢期待中白蓮。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深夜裏聽到樂聲》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輕彈着,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靜聽着,這深夜裏弦子的生動。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忒凄涼,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太薄弱是人們的美麗的想象。除非在夢裏有這麽一天,你和我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情願》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但抱緊那傷心的标志,去觸遇沒着落的悵惘;在黃昏,夜半,蹑着腳走,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這些個淚點裏的情緒。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經在這世界裏活過。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裏白雲,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許我循着林岸窮究你的泉源:我卻仍然懷抱着百般的疑心,對你的每一個映影!你展開像個千瓣的花朵!鮮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那溫存襲人的花氣,伴着晚涼:我說花兒,這正是春的捉弄人,來偷取人們的癡情!你又學葉葉的書篇随風吹展,揭示你的每一個深思;每一角心境,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斷地在說話: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藍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牽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細弱的桅杆常在風濤裏搖。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後徘徊,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到如今我還記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園裏射一個滿弦。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靜候着你的贊賞。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催一陣急雨,抹一天雲霞,月亮,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驕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的卑微。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誰又大膽的愛過這偉大的變幻?

《蓮燈》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照不見前後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濤,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宛轉它飄随命運的波湧,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裏,認識這玲珑的生從容的死,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別丢掉》

別丢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挂起,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

《秋天,這秋天》

這是秋天,秋天,風還該是溫軟;太陽仍笑着那微笑,閃着金銀,誇耀他實在無多了的。最奢侈的早晚!這裏那裏,在這秋天,斑彩錯置到各處山野,和枝葉中間,象醉了的蝴蝶,或是珊瑚珠翠,華貴的失散,缤紛降落到地面上。這時候心得像歌曲,由山泉的水光裏閃動,浮出珠沫,濺開山石的喉嗓唱。這時候滿腔的熱情,全是你的,秋天懂得,秋天懂得那狂放,——秋天愛的是那不經意不經意的淩亂!但是秋天,這秋天,他撐着夢一般的喜筵,不為的是你的歡欣:他撒開手,一掬璎珞,一把落花似的幻變,還為的是那不定的,悲哀,歸根兒蒂結住,在這人生的中心!一陣蕭蕭的風,起自,昨夜西窗的外沿,搖着梧桐樹哭。——起始你懷疑着:荷葉還沒有殘敗;小劃子停在水流中間;夏夜的細語,夾着蟲鳴,還信得過仍然偎着,耳朵旁溫甜;但是梧桐葉帶來桂花香,已打到燈盞的光前。一切都兩樣了,他閃一閃說,只要一夜的風,一夜的幻變。冷霧迷住我的兩眼,在這樣的深秋裏,你又同誰争?現實的背面,是不是現實,荒誕的,果屬不可信的虛妄?疑問抵不住簡單的殘酷,再別要憫惜流血的哀惶,趁一次裏,要認清,造物更是摧毀的工匠。信仰只一細炷香,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沙沙的隔着梧桐樹吹!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那同聽過的鳥啼;同看過的花好,信仰,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秋天的驕傲是果實,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怆。這時候,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喚;更用不着閉上眼祈禱;(向着将來的将來空等盼);只要低低的,在靜裏,低下去已困倦的頭來承受,——承受,這葉落了的秋天,聽風扯緊了弦索自歌挽:這夜,這夜,這慘的變換!

《紅葉裏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是腳步不能自己的走——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尋覓從未曾尋着的夢:一莖夢裏的花,一種香,斜陽四處挂着,風吹動,轉過白雲,小小一角高樓。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夢在哪裏,你的一縷笑,一句話,在雲浪中尋遍,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漸漸的清寒,載着落葉,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杆,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好,擡頭,這是高處,心卷起,随着那白雲浮過蒼茫,別計算在哪裏駐腳,去,相信千裏外還有霞光,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凄恻,空的纏綿,也該放,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再看紅葉每年,山重複的,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忍耐的仍向天藍,呼喚,瓜果風霜中完成,呈光彩,自己山頭流血,變墳臺!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停下!停下!風同雲,水同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背後,蝴蝶秋千理想的,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挂出樹尖,愈得相信夢,夢裏斜晖一莖花是謊!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理想的愛和美,同白雲,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要現實的熱情另塗圖畫,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掠過耳鬓也還卷着溫存,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後,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淺碧波光老樹幹旁邊!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顏色更鮮豔!記得那一片,黃金天,珊瑚般玲珑葉子,秋風裏挂,即使自己感覺,內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誰能問這美麗的後面,是什麽?賭博時,眼閃亮,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不能自己,不能停!雖然山中,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各種寂寞已環抱着孤影;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那尋不着的夢中路線,——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西山,我發誓地,指着西山,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怆!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一縷抑郁熱情的象征,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無題》

什麽時候再能有,那一片靜;溶溶在春風中立着,面對着山,面對着小河流?什麽時候還能那樣,滿掬着希望;披拂新綠,耳語似的詩思,登上城樓,更聽那一聲鐘響?什麽時候,又什麽時候,心,才真能懂得,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昨天的靜,鐘聲,昨天的人,怎樣又在今天裏劃下一道影!

《記憶》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夜,帶着一天的星。記憶的梗上,誰不有,兩三朵娉婷,披着情緒的花,無名的展開,野荷的香馥,每一瓣靜處的月明。湖上風吹過,頭發亂了,或是,水面皺起像魚鱗的錦。四面裏的遼闊,如同夢,蕩漾着中心彷徨的過往,不着痕跡,誰都,認識那圖畫,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不斷在轉變,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本不想回來時同誰嘆息秋天!現在連秋雲黃葉又已失落去,遼遠裏,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獨語?

《雨後天》

我愛這雨後天,這平原的青草一片!我的心沒底止的跟着風吹,風吹:吹遠了香草,落葉,吹遠了一縷雲,像煙——像煙。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在午後的窗前拖過一筆畫;寒裏日光淡了,漸斜……就是那樣地,像待客人說話,我在靜沉中默啜着茶。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邊渾圓的旋渦,豔麗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貝齒的閃光裏躲。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風的輕歌。笑的是她惺松的鬈發,散亂的挨着她耳朵。輕軟如同花影,癢癢的甜蜜,湧進了你的心窩。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雲的留痕,浪的柔波。

《深笑》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大小閃着光亮,迸出天真!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面上,燦爛,分散!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那樣輕盈,不驚起誰。細香無意中,随着風過,拂在短牆,絲絲在斜陽前,挂着,留戀。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搖上,雲天?

《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有一個夏夜,深得,像沒有底一樣;黑影,松林密密的;周圍沒有點光亮。對山閃着只一盞燈——兩盞,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滿山的風全蹑着腳,像是走路一樣;躲過了各處的枝葉,各處的草,不響。單是流水,不斷地在山谷上,石頭的心,石頭的口在唱。均勻的一片靜,罩下,像張軟垂的幔帳。疑問不見了,四角裏,模糊,是夢在窺探?夜像在祈禱,無聲的在期望,幽郁的虔誠在無聲裏布漫。

《一首桃花》

桃花,那一樹的嫣紅,像是春說的一句話;朵朵露凝的嬌豔,是一些,玲珑的字眼,一瓣瓣的光致,又是些,柔的勻的吐息;含着笑,在有意無意間,生姿的顧盼。看,——那一顫動在微風裏,她又留下,淡淡的,在三月的薄唇邊,一瞥,一瞥多情的痕跡!

《八月的憂愁》

黃水塘裏游着白鴨,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田裏一窄條路,八月裏這憂愁?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照着太陽又留一片影;羊跟着放羊的轉進村莊,一大棵樹蔭下罩着井,又像是心!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麽話,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但我望着田壟,土牆上的瓜,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激昂》

我要借這一時的豪放,和從容,靈魂清醒的,在喝一泉甘甜的鮮露,來揮動思想的利劍,舞它那一瞥最敏銳的,鋒芒,像皚皚塞野的雪,在月的寒光下閃映,噴吐冷激的輝豔;——斬,斬斷這時間的纏綿,和猥瑣網布的糾紛,剖取一個無瑕的透明,看一次你,純美,你的裸露的莊嚴。……然後踩登,任一座高峰,攀牽着白雲,和錦樣的霞光,跨一條,長虹,瞰臨着澎湃的海,在一穹勻淨的澄藍裏,書寫我的驚訝與歡欣,獻出我最熱的一滴眼淚,我的信仰,至誠,和愛的力量,永遠膜拜,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題剔空菩提葉》

認得這透明體,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消沉,慈淨——那一天一閃冷焰,一葉無聲的墜地,僅證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終會死在風前!昨天又昨天,美,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相信這裏睡眠着最美麗的,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黃昏過泰山》

記得那天,心同一條長河,讓黃昏來臨,月一片挂在胸襟。如同這青黛山,今天,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蔥郁,不忘卻晚霞,蒼莽,卻聽腳下風起,來了夜——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都并入一股哀怨,如小河,大河,彙向着,無邊的大海,——不論,怎麽沖急,怎樣盤旋,——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所做成的幾處逆流,小小港灣,就如同,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避開了主流;情緒的,平波越出了悲愁。停吧,這奔馳的血液;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都去造成眼淚。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任憑眼前這一切撩亂,這所有,去建築邏輯。把絕望的結論,稍稍,遲緩,拖延時間,——拖延理智的判斷,——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附錄二:林徽因年譜

1904年:出生

6月10日,林徽因生于浙江杭州陸官巷住宅。

原籍福建閩侯,祖父林孝恂,光緒己醜科(1889年)進士,初為政知縣候選,歷任浙江海寧、石門、仁和各州縣,他資助青年赴日留學的學生,多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祖母游氏,生有子女七人。

林徽因父林長民(1876年生),字宗孟,為孝恂長子,1906年赴日留學,不久回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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