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帶隊的老師用嚴肅的語氣回答我:“歷年的物理競賽就沒有複核分數這個機制,遲睿,收攏心情,想想你身上的校服,你代表的是臨水一中的形象。”
“老師,我的成績有問題。”我抿緊了嘴唇,聲音甚至是顫抖的。
“所有考差了的同學都會有這種錯覺,但遲睿,接受失敗并不可恥。”
“我……”我想說我有證據的,但話到了嘴邊,又謹慎地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是誰将這份認證書遞給了我,不知道帶隊的老師是否可信,也不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否有更大的陰謀。
我只是固執地又說了一遍:“老師,我希望能夠複核我的卷面成績。”
“不要胡鬧,早點休息,明天就返校了。”
話音剛落,帶隊老師就挂斷了電話。
我過了十幾秒鐘,才将話筒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後盯着牛皮紙袋,茫然不知所措。
倘若那時候有現在這樣發達的互聯網和廣泛的社交平臺,我一定會發布在網絡上,借由網友的力量揭露那次物理競賽的黑暗。但事實上,在那個時候,翻蓋手機都是很時髦的物件。網絡論壇剛剛有雛形,我完全沒有上網求助的概念。許多年後,我也會想,如果那時候我有一條別的出路,我的未來會不會不一樣。
但我很快就制止住了這個微妙得近乎軟弱的想法,那時的我,已經沒有後悔的情緒存在了,我願意為我親自做的每一個選擇負責,即使那是錯的。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還是不想就這麽算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了大賽主辦方的辦公室,但當我抵達的時候,裏面只有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他擡頭看了我一眼,說:“還沒有到領認證書的時候。”
我問他:“其他的工作人員呢?”
他詫異地盯着我,過了一會兒,又說:“昨天頒獎禮結束的時候就走了啊。”
“怎麽會都走了……”我有些不可置信。
他笑了笑,很溫和的模樣:“除了閱卷老師外,其他的監考老師肯定要走的,等閱卷結束後,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了,不過你別擔心,我們已經聯絡好了大巴車,會把你們一個不拉地送回學校的。”
“您有徐主任的聯系方式麽?”我應該是昏了頭,竟然就這麽直白地向他詢問物理競賽委員會主任的聯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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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但是小夥子,我不能給你,”他的表情變得警惕起來,“你找徐主任做什麽?”
“我的成績有問題。”我麻木地說。
“不可能,考試卷完全是打亂随機批閱,最後卷面總分核查了三次,不可能會有問題。”他的反應比我想象中更大,幾乎是憤怒地反駁我。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撂下了自己的書包,從書包的參考書中翻出牛皮紙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認證書,遞給了他。
我說:“你看這個?”
他看了三秒鐘,擰緊了眉,轉身快速地翻閱起身後的一大堆牛皮紙袋,過了數十分鐘,他找到了一個同樣貼着我的姓名的牛皮紙袋。
他将它遞給了我,說:“你拆拆看。”
我拆開了那個信封,從裏面取出了一張與我手上原有的完全不同的認證書,認證書上我的物理成績只有59分,名次一欄則是“入圍決賽”。
我幾乎是氣笑了,我說:“這張紙是僞造的。”
“但你沒有證據證明它是僞造的,”年輕的工作人員嘆着氣,試圖說服我選擇放棄,“就算你拿着這兩張單子找到徐主任,也改變不了什麽了,誰知道你那張單子是不是僞造的呢?”
“重新翻閱試卷,我得了多少分,不就一清二楚了麽?”
“那也要有卷子才行啊,”他憐憫地看着我,“卷子在前天就全都銷毀了,檔案室的工作人員不小心提早了幾天批核銷申請,現在什麽都沒了。”
“小夥子,你如果沒有私下裏把自己的成績買了,就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哪個人,或者有哪個人流露出了想要買你成績的想法?”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知道?”
“我知道。”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能做到這一切的,只有馬菲菲,和宋東陽。
我的胸口有憤怒的火在灼燒,但我甚至能笑着同那位工作人員說了謝謝,又詢問了對方的聯系方式。
他比我想象得更謹慎,拒絕留下任何聯系方式,只是說:“我能猜到是哪個家夥把這個牛皮紙遞給了你,他把黑幕都揭了一半,我也不好意思瞞你。但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頓了頓,又說:“或許我們做錯了,如果你什麽都不清楚,眼下的結果只會讓你難過一段時間,這個坎還是容易邁過去的。”
“不,你們沒有做錯,”我雙目平視他的眼睛,認真地反駁他,“我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明白,我并沒有輸。”
“接下來你想怎麽打算,我勸你不要和那個人再起沖突。”
“先準備高考吧,”我聽見我自己冷靜的聲音,“等考完試,再想其他的辦法。”
“好好學習——”他擔憂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
我坐上了返校的大巴車,但我的心情和來時完全不同了,再一次看到馬菲菲和宋東陽的時候,也不是那種漠然不屑的感覺,而是如刀割火烤的憎恨,我甚至覺得,我同他們共處在一個大巴車內,都足以讓我幹嘔。
但我偏偏明白,我無計可施,或者說,我必須選擇隐忍,不然有很大的可能,我的高中會畢不了業,甚至連高考都會受到影響。
這次物理競賽事件,讓我心碎絕望,也讓我清楚地明白,馬菲菲和宋東陽以及他們背後的人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
回到學校後,馬菲菲得了物理競賽第一名,而我沒有得到名次的事,在同學間并沒有激起什麽火花,倒是一班的同學們,或明示或暗示地安慰了我,同我說,這次的失誤一定是“運氣不好”、“重點太偏”,我接受了他們的安慰,極力裝作已經被安慰到了,不再關注這次“失利”的模樣。
但每到夜深人靜,我擡起頭,看着書架上兩個相貼的牛皮紙袋,我總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憎恨如螞蟻般啃食着我的心髒。
我幻想着我該如何報複馬菲菲和宋東陽,又在幻想結束時,墜入冰冷的現實。
我在這種自我折磨中,滋生了可怕的野心和欲/望,我開始質疑曾經立志成為科學家的夢想,開始渴望金錢和權力,開始說服自己不必将底線設置得那麽高。
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在一點點地改變,朝向我并不期待的方向。
這種改變是緩慢的,或許是可逆的,或許随着時間的流逝,我會選擇放棄仇恨,或者選擇放過自己、不再用他人的過錯逼迫自己。
但在一個沒有下雪的冬夜,我完成了所有的蛻變,讓一切都成了定局。
事情的開端,不過是我照例繞着教學樓散步,又在牆角處偶然聽到了馬菲菲的聲音。
她在問:“怎麽能毀了遲睿?”
和上次一樣,我依舊沒有聽到同她交談的人的聲音。
但我聽到她說:“給我那瓶藥,我再想辦法讓他喝下去。”
我屏住了呼吸,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認馬菲菲離開後,才挪動着僵硬的腳步,重新回到了教室。
我端坐在座椅上,低頭看着眼前的古詩詞鑒賞,身體的本能敦促着我拿筆答題。
但我握着中性筆,卻許久沒有落筆。
我在想馬菲菲的話語,她同不知名的人做了交易,兌換出了一瓶藥水,而毀了我的方式,就是讓我喝下這瓶藥水。
這瓶藥水裏包含什麽成分?喝了它又有什麽可怕的後果?
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答案,并不能确定哪個是最優解,但我幾乎是篤定馬菲菲讓我喝下它的方式。
她一定會讓宋東陽過來找我,也一定會讓宋東陽誘騙我喝下這瓶藥水。
我無聲地冷笑,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筆尖在紙張上劃下了兩個字——“去死”。
我的手心仿佛被灼燒了一般,我不敢相信,我剛剛竟然寫出了這兩個字。我攥緊了筆,迅速地塗掉了這兩個字,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兩團污痕,我有點想哭,卻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的模樣。
晚自習放學後,我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果然在門口看到了宋東陽。
他穿着服帖的黑色羊絨大衣,英俊而銳利,但他看向我,眼裏卻滿是溫和的情緒,他說:“小睿,哥哥帶你去一個高地方。”
我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不讓自己笑出聲,勉強維系着冷淡的表情,低聲說:“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我們總歸認識這麽多年,就算是要絕交,也要将事情理清楚吧。”他的聲音帶了一絲憂傷,像是真的感到遺憾和難過。
我垂下頭,肩頭在微微顫抖,他或許以為我是太難過,溫柔地扶着我的肩膀,輕聲哄勸着我。
只有我自己知曉,我是在極力控制興奮的情緒,我進入了很玄妙的狀态,在這種狀态裏,我會産生幻覺,認為自己可以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
在長達數十分鐘的拉鋸後,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上了他的車。
在車輛啓動的那一瞬間,我卻不知怎的,脫口而出了一句:“算了吧,我還是想回家再做套卷子。”
他沒有轉過頭,但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都已經上車了,跟我走吧,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我擡起手,捂住了我的額頭,遮擋住了我的表情,盡管我明白他很難從他的角度看到我此刻的模樣。
我只是覺得,在那一瞬間,我變得和他一樣,虛僞又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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