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剝繭卻成絲
夜深,友鄰客棧。
大夫收了銀子,便挎着醫箱滿意地出門去了。
雪已停,月下白皚皚的雪堆積在光禿的樹丫,樹下多是笑語嫣然,身着紅紅綠綠的女子癡纏路過的貴公子,便也滿意回樓裏,街邊小販燃起了虹燈,擺滿各種小玩偶,小孩相鬧相嬉,為這大道增添了幾分歡聲笑語,而街道的小路卻是十分冷清,偶爾可見幾位乞丐蜷縮在路旁,湖小月一人坐在碼頭旁,白日裏官兵已前來将屍體收拾幹淨,月色無垠,映得海面平靜無波,景色優美,不似剛發生過命案。
背上溫熱,毛氈将她緊緊裹住,江沫然替她掖了掖,也坐下。
“他二人已無事。”
湖小月淡淡應了聲,低眸看這無際的海,似發呆,問:“你從什麽時候知道我的身份?”
江沫然回想,忍不住彎唇:“我記得你的胎記。”
湖小月一愣,臉色竟有些紅,不自然撇他一眼,裝作不在意道:“你記性倒是好。”
兒時,江沫然曾在府上住過一段時日,那時她總纏他玩,興起時不小心掉進了湖裏,為怕責罵,兩人相約還私奔,結果被爹爹抓住,罰抄了一百遍書經。
“我對你隐瞞身份,不怕我害你嗎?”湖小月轉眼看他,問,雖重遇他是偶然,但這些日子呆在他身邊确實有所圖,為了爺爺盜取宮牌,利用他權位之便調查柳府之事。
“我相信你。”江沫然輕輕将她冰涼的小手握在掌心,微微一笑,如這夜間的明月,輕柔溫軟,當年聽聞她墜入山崖,他曾四處去尋,只是始終尋不到蹤跡,如今平安回來便好,在他身邊便好。
湖小月将頭倚在他肩上,明亮的眸珠似乎有點點的淚光,沉默半日,才慢慢道來:“當日在薛陽峰掉下去後,我就失去了記憶,為了治好我的病,爺爺幾乎花光了家裏的家當,也恰巧那年大洪水,爺爺帶着我逃了出來,從此便一路乞讨,走到了都城。”頓了頓,似乎久久陷在回憶裏,吸了口氣,苦笑:“一月前因偷了陳公子的錢袋,被打得半死,說也可笑,記憶莫名其妙地回來了。”頓住,再也無法說下去,那夜她偷偷潛進柳府哭了好久,昔日的大戶人家,如今只剩一副殘骸。
而她,竟忘記了這份血海深仇,渾渾噩噩過了十五年。
直起身,湖小月看他:“那封書信是我送。”想來他也該認得她的字跡,她自小便不喜練字,這些年從未碰過書法,水平一如從前,可謂是醜得很傷自尊。
江沫然不可置否:“我知曉。”不久前他的住所飛來一封書信,內容是請他調查當年柳府走私案,信上雖無落款人,獨特的字體也讓他确信她沒有死。
“既然已經知道,怎麽不早告訴我。”害她裝得好辛苦,湖小月嗔怒瞪他,握拳,忽聞得馬蹄聲,不由得愣住。
馬車似乎很匆忙,來到此處忽的勒緊鞭子,引得馬低聲嘶吼,步履淩亂,好不容易才停下來,也驚得這邊二人。
只見馬車下來一位中年男子,身着錦布華服,發盤起,他微微彎着腰,一手捂着傷口,已有血跡滲出。
淩夫子走到二人面前,撩起衣袍,就地跪了下去。
二人起身,江沫然伸手作勢去扶,淩夫子卻是大大行了禮:“老夫前來叩謝兩位救命之恩,也向兩位辭行。”說罷,從袖裏掏出一條白色絲綢,雙手奉上:“這是皇上給我的手谕,就拿此抵罪罷。”
湖小月接過,沉着半刻,展開,手絹上只有四字。
賜死柳氏。
落款人竟是當今皇上-蕭元豐。
手慢慢握緊,不知是恨還是嘲弄,湖小月嗤笑:“滅我滿門之人,是皇上?”
淩夫子颔首示意,抿唇不語。
江沫然輕輕握住她的手,眼眸淩厲直視淩夫子:“你可知假傳聖意是死罪?”
淩夫子沉聲,語裏有幾分悲嘆:“老夫與小兒的命是二位給的,萬不敢有所欺瞞,當年柳府之事我亦覺着有蹊跷,蔣洛前來找時,我也曾猶豫過,可那時越兒還小,我怎能将妻兒棄之不顧。”為念之下,只有處死柳氏一族,方能保得妻兒,一念之間,錯已鑄成,如今他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
“所以,你怕夜長夢多,一把火燒了柳家,甚至那些無辜的家仆丫鬟都來不及逃走,你尚且珍惜妻兒,可知那把火讓多少無辜的家庭失去了妻兒?”湖小月怒道。
“是老夫造的孽,老夫願一人承擔,只求姑娘能放過程兒。”淩夫子頭磕地,久久不起。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湖小月正欲上前,不料想被江沫然扯住。
語氣淡然:“走罷。”
淩夫子又是叩了三首才作罷,走了幾步,複又停下,嘆息:“姑娘,莫與天鬥,到頭來受傷的終究是你。”說完,坐上了馬車,執鞭揮下,車輪轱辘轱辘作響,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綠蔭的盡頭。
待人走後,強忍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渾身無力,癱軟在他懷中,爹爹一生樂善助人,最終落得如此下場,與姐姐久別重逢,卻為了仇人相互不快,而這一切的源頭竟是她素不相識的皇上?究竟是怎樣的恨足以讓無辜的人背上大逆之罪?足以讓他妻離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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