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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知府楚雲良遠在京城的內線告訴他此次赈災款用度一事由平淮侯負責,所以他聽聞薛夢松到了渭洲城後,立刻派出衙役清理了沿街的難民。薛夢松和童黛剛到幽州城,就看見衙役拿刀對着瘦弱的難民。
幾個不服氣的青年和衙役們起了口角,為首的衙役一聲令下,一個衙役拔刀刺傷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手無寸鐵的男子,然後威脅其他人“再有鬧事者,下場如同此人。”
童黛不自覺地攥緊拳頭,眉毛擰在了一起,而她身旁的薛夢松則默默握住了她的拳頭,用眼神示意她別動。
因為衙役們的莽撞行事,對于本就一腔怒氣的災民無異于是火上澆油,災民聞聲從街頭巷尾相聚到一起,他們把官差圍了起來,積攢多日的怒火即将在此刻爆發。
一個膽大的青年從地上拎起一塊板磚,撥開人群朝着衙役走去,他的舉動如同一根導、火、索,蠢蠢欲動的人們也抄起身邊的家夥什,衙役們拔刀嚴陣以待。
頓時,叫喊聲和尖刀相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童黛看到兩撥人扭打在一起,眉頭鎖得更深了,她明白在這樣的暴、亂中最後受傷的只會是百姓。果不其然,不一會哭喊聲四起,人群散開了,方才聚集的地方留下了不少血印。
薛夢松上前一步,擋在了童黛的面前,還把她的腦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不想讓她看到這樣的場景。在他的心裏,她這樣的女孩看到應該是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
一個小男孩被人群沖散,他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尋找自己的家人。就在這時,周圍人扔出的石頭正好砸向了他,男孩只顧尋找家人,絲毫沒有注意到。所幸童黛注意到了他,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然後蹲下身把他護在懷裏。
男孩抱着童黛委屈地哭了起來,童黛心疼地輕拍他的背後安慰他,她看着眼前的場景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不知道現在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百姓當中會不會有他的親人。
官差們的暴力執法更加激怒了百姓,剛要平息的暴`亂因為新加入的暴民,戰火又再一次被挑起。而前來支援的大批官差也從大道上聞聲趕來,場面再次亂作一團。
薛夢松為秘密調查赈災款一事而來,此刻不宜暴露身份,因此只得拉着童黛和男孩趁亂離開了。
他們把男孩帶到附近的一個茶棚,這個小茶棚的老板早就卷着所有家當到外地逃難去了,也許是走得匆忙,攤位的物品都沒有收走,就這樣擺在路旁。這樣也好,他們就坐在路邊,等男孩的家人來尋他。
童黛拿出手帕替男孩擦幹眼淚,然後問他家在何處。
可是男孩受了驚吓,此刻瞪着一雙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童黛拍拍他的肩膀,又抱住了他,在他的耳邊一遍遍地說着別怕。
過了許久,男孩仍舊沉默着一言不發,薛夢松和童黛也很有耐心地陪他在茶棚裏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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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黃昏時分,他的父親從別人那裏聽到有兩個穿着不俗,商人模樣的公子救了他兒子一命,帶着孩子向東邊走了。男孩的父親一路尋來,終于看到了坐在茶棚的三人。
他氣喘籲籲地跑上去,一邊牽過兒子,一邊連連彎腰鞠躬向二人道謝。
男孩的父親一路小跑而來,早已滿頭大汗,薛夢松讓他們坐下歇息一會。
他看他們二人的穿着像是來往的商客,但因為旱事,西北的商業都已癱瘓,商人的消息往往十分靈通,此刻他們不該出現在這裏。而城中的有錢人也都紛紛去往外地逃難了,這時候留在城內的除了當地官差和無處可去的災民,再無其他人。
朝廷連撥了三筆赈災款,然而西北旱事依然嚴峻,朝廷派遣了官員來調查赈災款一事。前幾天,從臨近縣衙傳來平淮侯已到渭洲主持事務的消息。楚雲良一下亂了手腳,下令清理幽州災民,并且勒令所有還在幽州的商家開門營業。
他想着二人會不會是平淮侯的眼線,可欲言又止,生怕說錯話,只得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們二位是?”
童黛剛要搭話,被薛夢松打斷,他随口胡謅道“不過是不知情況的過路商人罷了。”
男孩父親點了點頭,似乎有些失望。
薛夢松繼續問道“恕在下冒昧,西北乃是我朝于西域通商口,為何如今這樣蕭條,我們二人進城看沿街店家大都關門歇業了。”
“先生是哪裏人?西北接連旱災,別說是商人,現在但凡有點錢財的百姓都外出逃難了,沒有糧食,難阿……”
薛夢松微微一笑,模仿着江南口音答他“我們自江南來,西域貨近幾年在江南一帶銷路甚好,怎知第一遭就出師不利。”
男孩的父親曾在幽州府任職,并不是尋常百姓,多少見過些市面。幽州乃西北首府,楚雲良又好結交貴胄富商,這些年在府宴上他也見過江南的富商,口音絕不是這樣。他對于最初的猜測更加篤定了,他側身往薛夢松身邊靠了靠,壓低音量說道“可先生所言并不是江南口音,我猜您是中原人,您是京城來的?”
聽到‘京城’二字,薛夢松一下愣住了,他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雖穿着粗布麻衣,但眉宇之間仍有一絲書生氣。可不清楚對方底細,他不敢搭話,想着如何應答時,那人繼續說道“先生是為赈災款一事來的?”
他看到薛夢松的沉默,拉住他的手把剛才心中的猜想如實告訴了他。
從他的談吐和缜密的思維裏,薛夢松隐隐感覺此人不一般,他不知道此時拆穿身份是好還是壞。但此時想要蒙混過關怕是不易,再者他們剛救下他的兒子,薛夢松以為此人即使目的不純,至少此時還不會坑害自己。
他猶豫着點了點頭,像是默認了他的猜測。
看到薛夢松的默認,那人忽然眼前一亮,似乎好像已經期盼了許久,他對薛夢松說“此地不适宜細談,還望先生到府上一聚。”說罷,他起身拉起兒子就朝家的方向走,童黛皺眉看向薛夢松,薛夢松同她一樣眉頭緊鎖。躊躇了片刻,還是跟上了父子二人,只是他的右手按在了身側的佩刀上。
幾人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拐進了七八個小巷,終于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宅。不過,遠遠望去大門敞開,似乎有人剛來過。那人看到如此場景不由得一驚,他松開牽着兒子的手,朝着家門跑去。可眼前的一幕讓他愣在了門口,倒在血泊中的妻子,庭院裏散落的竹筐,家裏各處被翻得亂七八糟。
薛夢松見他呆站在門口,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讓童黛牽好男孩站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走近前。
他多年征戰沙場,看過成堆的白骨上站着的寒鴉,看過士兵們用血肉築起的堅牆,他對于這樣的情景并不害怕。只是他望了一眼巷口站着的男孩和童黛,轉身手輕輕搭在了男人身上,按住他因為抽泣顫抖的肩膀。
薛夢松故意壓低了音量說道“先生節哀,往後的日子還長,活着的人還要好好過。”說話間還用眼神示意他巷口站的兒子,他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淚水,長舒一口氣,走進院裏,掀開菜窖的木蓋,鑽了進去。
過了一會,他從裏面拿出一本賬本,然後交到薛夢松的手裏。
“這是?”
“看到這樣的場景,想必先生也猜到了三分。我原本是幽州府的賬房,第一筆赈災款下撥後,楚雲良就命我做了兩份賬。我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偷偷備份了一份,然後謊稱父親病重辭了職位。因為恰逢夫人生病,不宜遠行,錯過了離開幽州城的最佳時機,只能躲到了這個私宅。沒想到躲來躲去,還是被他們找到了。”
“先生如此把賬本交給我,不問問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平淮侯薛夢松。你救過我的兒子,我信你,賬本交給你,我放心。”
“好,既然先生相信我,那我也不會讓先生失望。進城時,我已買通了側門的小吏,這次暗殺先生沒有成功,楚雲良定會派出第二波殺手,先生留在城內并不安全。我會讓我的小厮送你們出城,你們出城後一路向東,先到渭洲城,渭洲城守陳茂與先生一樣是尚有良知的好官,這次能否扳倒楚雲良全靠兩位。”
他聽完薛夢松的話,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我也沒想過能活着走出幽州城,只是楚雲良欺霸一方百姓已久,這次的赈災款是多少人的救命糧,如今夫人已不在了,我願助侯爺一臂之力。”
薛夢松握緊了賬本,寬慰他道“孩子還小,先生應當惜命,幽州城的事我自有辦法,你盡管走你的。”
看到薛夢松的神情,再加上他曾聽聞過薛夢松的威名,說他殺伐果敢,勇猛過人,他也不再堅持,轉身就要鎖上家門。在落鎖的一刻,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樣,再次打開門,快步走進院裏,徑直走向了角落的用籬笆圍的小花園,他端起一盆月季走了出來。
他捧着月季,輕輕呢喃“夫人生前最喜歡月季。”
薛夢松拿出一把匕首和銀兩交給童黛,要她雇一輛馬車帶父子二人馬上離開幽州。
“那你呢?不一起走?”
“很快,你們先走,我随後就來。”
“為何,賬本都到手了,還留在幽州做什麽。”
“等……”
“等什麽?”
“等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以後,無論童黛問什麽,怎麽問他都不再開口了。
他把賬本貼身收藏,雇了馬車親自把他們三人送出了城門。門口的小吏隔着馬車簾,撇見了車裏喬裝打扮的模樣,眼裏閃過一絲猶豫,騎馬的童黛立刻粗着嗓子對身後馬車裏的人說道“父親,此去京城尋求名醫,路途遙遠,您的身體可還好?這馬車坐着舒服嗎?”
車內人,重咳幾聲,啞着嗓音說“咳咳,無恙,上路吧。”
小吏點點頭,将他們放行了。走了不過十裏,童黛仍舊想着薛夢松的那一番話,賬本都已經到手了,而且陳茂和這個男人都願意作為證人,薛夢松還要等什麽人。她不明白薛夢松冒險留在幽州城的目的是什麽,楚雲良進京述職時見過薛夢松,只要他派密探到渭洲城,薛夢松的計劃輕而易舉就被戳破了。
馬兒跟着馬車一路走,童黛坐在馬背上托腮思考,她望了一眼身後馬車裏的父子好像明白了什麽一樣。她勒住了馬,和父子交代了幾句話,返身再次向幽州城奔去。
男孩看了一眼飛奔的快馬,疑惑地擡頭望着父親,用稚嫩的聲音問“那個哥哥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走了呢?”
他摸了摸兒子的頭若有所思地說道“或許,你該叫姐姐。”
男孩沒有明白父親的話,看了一眼父親懷中的月季,那是母親最喜愛的一盆,因為這一盆花每到花季,開得最早,謝得最晚。他不明白為何父親要捧着着一盆花,也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好不容易逃離了幽州城,母親卻不跟着他們一起走。
“爹爹,娘親何時才能趕上我們呢?”
男人摸着月季,顫抖着聲音說“她呀,時刻都跟着我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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