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初八夜,投胎夜
不知是否真的有緣分在,容蕪所住的西廂廂房,與上一世是同一處。
此時她坐在簡陋的木床上,看着馮媽媽帶着杏春忙裏忙外地整理東西,心情感到格外的放松,伸了個懶腰,倒頭就歪在了床上。
“姑娘!床還沒收拾呢!”馮媽媽急忙喚道。
容蕪也不起身,只是往床頭滾了滾,騰出下面的地方來。
馮媽媽朝她的小屁股拍了拍,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只得取來從府中帶來的床褥鋪上。這邊整理好,她很自覺地又滾到了另一邊,給馮媽媽讓位置。
如此折騰着,容蕪還是睡着了,一直到了晚膳時間被杏春喚醒。
意猶未盡地下了床,外衣睡的皺皺的也不在意,随便洗了把臉就來到外屋。
容蕪只覺得在有意識地強迫自己多吃多睡後,漸漸的也養成了習慣,規矩的作息使得身體強健了許多,這一良性循環讓她整個人看起來越來越精神。
寺裏用的是素食,但好在食材大多都是自己種的,十分新鮮,在馮媽媽一雙巧手下也是色香味俱全。
看容蕪一個人坐着吃的香甜,自來了就沒有一句抱怨,乖巧惹人憐,杏春忍不住背過去擦了把眼淚:“姑娘可還習慣?若哪裏覺得不好的,奴婢這就寫信回府裏,讓夫人給您送來。”
“我覺得很好啊。”容蕪塞了口米進嘴裏,滿足地點點頭,擡眸道,“杏春可覺得哪裏不便?”
“奴婢皮糙肉厚的…哪裏在乎這個?就是怕姑娘…”
“我們來這裏是為祖母祈福增壽的,豈能嫌東嫌西?小心佛祖聽到了怪罪…”容蕪放下箸,認真道,“這裏其實很好的,你們住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杏春忍俊不禁:“瞧姑娘的模樣,倒像是來過一樣!”
容蕪笑了笑,一邊一個将馮媽媽和杏春都拉着坐了下來:“如今這裏就我們三個,就別顧忌那麽多規矩了,你們也坐下來一起用吧。”
“這可使不得!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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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跟姐姐們一同用膳時,總覺得胃口更好些,現在她們遠在府中,奶娘和杏春還不願陪着阿蕪嗎?”
看着她有些委屈的模樣,又想到小小年紀家人卻都不在身旁,馮媽媽和杏春心裏早就酸成一團,哪裏還忍拒絕她?
“既然這樣,那奴婢們就逾矩了…”馮媽媽在容蕪對面坐了下來,杏春也在一旁坐下,拿起公筷為她添菜。
在朝恩寺的第一頓飯就這麽熱熱鬧鬧地用過了。
飯後,幾人在院中納涼,有小師父前來傳話,請容蕪明日卯時到念佛堂參加早課。
容蕪不敢遲到,便也不再閑聊,洗漱了下早早躺到了床上。
因下午睡的踏實,翻來覆去許久還不見睡意。輕手輕腳爬下床,将符牌從包裹裏摸了出來,重新鑽回進被窩。
手指撫摸過符牌的紋路,容蕪面上現出一絲凝重,發了會兒呆,将符牌放在枕邊重新躺了下去。
第二日寅時末,馮媽媽便心疼地把容蕪叫了起來,容蕪并沒有賴床,乖乖起來穿衣用了早膳,被馮媽媽牽着手往念佛堂走去。
她來的還算早,偌大的殿堂只有寥寥幾位僧人,住持和惠濟大師都沒有到。
馮媽媽和杏春不得參加,容蕪沖她們揮揮手,獨自走了進去,尋了個角落的軟墊坐好。
身邊僧人越來越多,很快大殿中便已坐滿,他們見了容蕪也是目不斜視,并沒有任何詫異之色。
卯時到,住持和惠濟大師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在佛像前坐下。
木魚聲響,禮佛開始。
容蕪雖沒有人教,但上輩子在朝恩寺的兩年也需每日參加早課,對于這些流程自是十分清楚,便随着僧人們一同閉目聆聽住持的木魚聲。
禮佛畢,衆人開始念《大佛頂首楞嚴神咒》。這部經文很長,共四百二十七句,二千六百二十字,是佛陀誦出以救其弟子阿難受惑于魔女的,念此咒将保護自己不受誘惑。
念完後容蕪起身跟在僧人隊伍的最後開始繞佛,嘴裏默念着南無阿彌陀佛。
第一堂功課進行了一個時辰,很快第二堂功課又開始了。
衆人繼續坐在墊上念《三扳皈依》、《大悲咒》、“十小咒”、《般若菠蘿蜜多經》等,目的是将所修功德施向衆生,并祈願寺院安靜無事。
早課一直進行到巳時初方才結束,就算容蕪有了心裏準備,這長時間的跪坐還是讓小小身板有些吃不消。直等到衆僧人都離去後,她才緩慢地站起身來,僵硬地揉着自己的膝蓋。
一瘸一拐地剛出殿門,馮媽媽和杏春便迎了上來,馮媽媽想把她抱起來,被容蕪阻止了。
“奶娘,這是在寺廟,抱着多讓人笑話…”
“姑娘嬌弱,在裏面這麽久那腿如何受得了?反正咱們也不是這寺廟的出家人,要不奶娘去找找惠濟師父,讓他免了姑娘的早課罷!”
“奶娘不可!”容蕪連忙拉住她,蹙眉道,“我們既來到這裏,就要遵守人家的規矩,惠濟師父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過幾日習慣就好了。”
“可是…”馮媽媽還想說着什麽,被身後追來的小師父所打斷。
“阿彌陀佛。施主,這是惠濟師叔交給您的經卷,以後每日下了早課,您便在院中抄寫佛經便可,這些抄完了,師叔還有別的交給您。”
容蕪雙手接了過來,回禮道:“多謝小師父。敢問惠濟師父可有說了抄寫這些經卷的時限?”
“不曾。師叔道全憑施主自行安排,只需這些完成後去換新的便是。”
“如此,容蕪明白了。”
“阿彌陀佛。”
杏春接過經卷,不禁咋舌道:“好多啊…這得抄多久?”
容蕪倒是沒太在意,笑着道:“惠濟師父不是說了麽,沒有規定時間,我盡力就好了。”
“唉…”杏春撇撇嘴,跟在容蕪身後回了西廂。
***
如此過了三天。
容蕪每日早晨去參加早課,下午便在院子中抄寫經文,不認識的地方就去問馮媽媽,再難的,就拿去請教一下寺廟中的小師父們。雖說出家人六根清淨,但面對着這麽個笑容甜甜又用功好問的小女娃也是打心眼裏喜愛,誰見了都願和她說上兩句話,負責後勤采買的淨海師父也常常給馮媽媽送來些新鮮的瓜果,讓容蕪打打牙祭。
用過晚膳天還未黑時,容蕪習慣一個人到後院的小佛堂裏,面對佛祖念念白日抄寫的經文,既頌了佛,也可以當做複習學過的字了,一舉兩得。
寺廟寂靜安全,馮媽媽也放心讓容蕪自己走動,而且鬼魂不敢進入,再也不必擔驚受怕。這裏的日子對于容蕪來說,簡直是再滋潤不過了。
這日晚間正是初八夜,大周民間素傳的投胎夜。
容蕪用過晚膳,如往常那般獨自一人抱着經文出了西廂,但她卻沒有去佛堂,而是避開其他人悄悄從後院出了寺。
天氣并未轉冷,但有風刮過卻覺得冷飕飕的。
投胎夜,路上自然會有趕路的鬼。容蕪捂着符牌,戰戰兢兢地走在山路上,目不斜視,突然被什麽在後面推了一踉跄…
“讓讓…讓讓…小爺快趕不上了…”
容蕪噌地縮到一邊,低下頭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咦?有趣,竟然是個人…”一個十六七年紀的少年又從前面飄了回來,轉到容蕪身側,見她目光依舊看向前方,表情正經,但那微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自己。
“哇!——”少年忽然傾身沖她做了個鬼臉,吓的容蕪尖叫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膽小鬼!小爺的鬼臉都能吓成這樣!”
容蕪拖着哭腔指着他道:“你這張臉本身就是鬼臉了,還要變的更恐怖!底線呢?做鬼的底線呢?!”
“咳咳…”少年摸摸鼻子,帶些歉意,“做鬼不太久,一時忘了!小丫頭別太往心裏去,看看小爺如今的英俊模樣,把方才的鬼樣子都忘掉忘掉!”
容蕪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來想繞過他繼續往前走,不願多做理會,身子卻漸漸僵在了原地。
少年也發現了異樣,靠近容蕪喃喃道:“不妙啊小丫頭,你這一嗓子,把附近的鬼都吸引來了…”
容蕪覺得遇見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握緊了手中的符牌,咬着嘴唇一副準備大戰一場的模樣。
“哎,小丫頭,你這木牌子可是什麽寶貝?可是話本子中道士捉鬼用的?”那少年一點也沒有身為鬼的自覺性,好奇的發問道。
“對!專門抓你這種讨厭鬼的!”容蕪沖他呲牙,拿起符牌就要抽過去。
“仙童饒命仙童饒命!小爺…哦不,本讨厭鬼不敢了!”少年嬉皮笑臉地躲開,好心提點道,“不知仙童打算如何處置這其他的鬼啊?可有需要我這讨厭鬼幫忙的地方?”
“有!你去把他們都引開!”
“那你呢?”
容蕪咽了口吐沫:“我好找機會跑啊…”
“……”
見四周鬼魂漸漸聚來,容蕪看準一個突破口就準備沖出去,想着一口氣跑回寺廟裏。
就在這時,符牌動了動,一女鬼的身影從裏面浮現了出來,長發至腳,僅餘皮包骨架,神情凄厲駭人…
也駭鬼。
少年跳着躲到容蕪身後,正色道:“小丫頭,原來你這木頭裏收着着這等厲鬼?多有得罪,勿見怪、千萬勿見怪…”
女鬼腥紅的雙眸直勾勾地環顧了四周,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竟将其他鬼魂震的一步步後退,雖有不甘,卻也不敢上前,對峙了片刻後紛紛轉身離去。
女鬼将視線移到少年身上,吓的少年急忙擺手指着容蕪道:“別趕我別趕我,我跟她是一夥的!”
容蕪不曾理會他,對着女鬼道:“你出來了…”
女鬼緩慢地走近,眼睛盯着她懷中的經卷。
“時間快到了,我們走吧。”說着轉身繼續向前走。女鬼跟在她身後,走一段,再爬一段,一直不曾落後,少年不知為何也安靜地跟着。
順着山路爬到了凫山頂,夜幕降了些,山風陣陣吹亂了容蕪的頭發。
“就在這裏如何?”容蕪看向女鬼,見她點了點頭,便将懷中的經卷放在了地上。摸出火折子,就在這山頭上點燃了火。
火光讓女鬼和少年瑟縮了一下,但女鬼接着更爬近了些,眼中透着狂執。
“你做了鬼後,便一直呆在不同的人身邊,吸取他們的陽神來維持身形,作孽深重。好在你總在人的陽神竭盡前就離開了,并未害死過人,佛祖或許會原諒你的。”容蕪一邊将抄寫好的經卷一張張地投進火坑,一邊道,“你也可憐,生前便常年纏綿病榻,死後也是個病鬼,一切不過都是在茍延殘喘罷了…我已為你抄了全套的《心經》、《藥師經》、《地藏經》,窈娘…你是叫窈娘吧?願你下一世投個好胎,健健康康的一輩子,阿蕪沒有惠濟師父的本事,也只能為你做到這兒了…”
女鬼的身形越來越淡,凄厲的神色逐漸柔和下來。
火焰吞噬着紙卷,瑩瑩光芒中,好似映出了她凄慘前世的情景,那些歷歷過往,都随着火光燃燒殆盡了…
她向前爬了兩步,輕輕從後面環抱住容蕪,粗硌沙啞的嗓子費力吐出幾個字:“謝謝你…”
容蕪頓了頓,唇角彎彎,手上繼續燒着,把最後一卷也放了進去。
感到身上的咯人的觸感漸漸減弱,容蕪喃喃道:“萬事想開些最重要了,就算下輩子有了好身體,也會遇到其他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一定要對自己好一些,這樣別人才會對你更好…”
“你這小丫頭…年紀不大,說起大道理倒一套一套的…”少年坐在一旁看她燒完,又拿木棍捅了捅,想讓所有經卷都能燒的幹幹淨淨,忍不住拍了拍她道,“喂,不用了,她已經走了。”
啪嗒——
一滴淚掉到地上,容蕪拿手背抹了把,鼻子裏嗯了一聲。
手中依舊不停,翻轉着火坑裏的碎屑。
“你在做什麽?”
又聽到發問,容蕪只覺得那少年煩極了,不由丢下木棍道:“做什麽做什麽…你不趕着去投胎怎麽還這麽多話?像根尾巴一樣跟了我一路,還問我在做什麽?!”
“…不是我問的。”
“…哎?”容蕪扭過脖子向後上方看去。
只見夜色下,公子白衣素服挺拔而立,墨發未束,松松地紮在後面。一雙漆黑眸子無波無瀾地看着她,清冷如水,讓容蕪從頭到腳脖子都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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