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爹爹
父母…住址…死因?
容蕪站在喧鬧的街口,身邊雖站着庾邵和小男孩,在外人眼中卻好像只有她一人茫然地四處看着,孤零行單,倒是引人回頭。
“四丫頭,向附近擺攤的商販打聽一下,無論哪種情況,都應該知道些情況才是。”
“嗯…”容蕪正不知該如何做時,聽到庾邵的話,立馬行動了起來。
她選擇了一位路邊賣簡單首飾的大嬸走近問到:“請問,能向您打聽個人嗎?”
“去去去,小丫頭一邊兒玩,別擋着我做生意。”大嬸正低着頭整理被前一個客人放亂的飾品,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容蕪也是第一次主動像陌生人詢問,騰地臉紅了起來,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
“市井之人修養難免差一些,別往心裏去,直接向她描述下這男孩的樣貌便是。”庾邵拍拍她的頭,在一旁指點道。
“那…那個孩子大概五六歲的模樣,眼睛不…”容蕪定了定心,為了那男孩,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說着,卻見那大嬸把手中木盒使勁往下一放,在車架上發出乓地聲響。
“我說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沒見人正忙着呢!怎麽這麽讨人厭…”嘴裏朝地上呸了一口,別過了身去。
容蕪腦子嗡了一下,那嫌棄厭惡的神情才是她前世看慣了的,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去,沒有機會重生、沒有去過朝恩寺、也沒有庾邵和小男孩…這一切只是她貪婪的幻想,待她醒來,仍然還是那個被視為不祥的怪物。
“丫頭!…四丫頭?”耳邊傳來庾邵的陣陣呼喚。容蕪回過神來,見面前正蹲着一位裹着頭巾的婆婆,擔憂地看着她。
“孩子,你怎麽哭了?”
容蕪眼睛一擡,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滿臉淚水,匆匆拿起袖口抿了抿。
“百勝家的,你生意不好,沖一個孩子發什麽脾氣?看把人家吓的…”另一邊賣繡活的大嬸開口道。
“我…我也沒說什麽啊?”賣首飾的大嬸瞥了容蕪一眼,抱怨道,“是這丫頭自己哭的,我可是沒打也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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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臭脾氣,光沉個臉都夠讓人受的了。”
“哎呸,我這臉又怎麽了?”
兩人說着幾句就吵了起來,容蕪不願在這裏多待,扭頭想找別人再打聽。
“孩子,你可是走丢了在找什麽人?別哭,來跟婆婆說說,婆婆幫你找啊…”裹頭巾的婆婆拉着容蕪安慰道。
容蕪轉頭看了看小男孩,試探性地開口道:“是一個五六歲樣子大小的男孩,眼睛不大,愛笑,有兩個酒窩,喜歡…喜歡玩木人?”
婆婆越聽笑容越僵,最終緩緩收了起來,盯着容蕪道:“你認識他嗎?”
“婆婆知道他?!”容蕪捕捉到關鍵,立馬回過頭來瞪大了眼睛。
“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孩子,已經沒了…”
容蕪心裏澀澀的,看着身邊跟她個頭差不多高的男孩仰頭笑着,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看到對面那個木匠鋪子了嗎?裏面的男人正是那孩子的父親。”婆婆伸手指了指,又小聲道,“不過你最好別過去提起這事。”
“這是為何?”
“那孩子…說實話,是死在他父親手上了!唉,真是造孽啊…”婆婆說着,不忍地皺眉搖了搖頭,一副不願再說的模樣,囑咐她快些回家,便轉身離開了。
“怎…怎麽會這樣…”容蕪喃喃道,目光移向男孩,不由自主輕問道,“你為何還對這裏念念不忘呢?是不甘心嗎…”
“先過去看看情況,不要直接問出來什麽。”庾邵道,眼神微眯,将容蕪拉了過來,“跟在我身後,如果見那男人感覺不對,就快跑。”
“嗯!”容蕪也緊張起來,乖乖地躲在了他身後,兩人慢慢地過到了街對面。
走着走着,容蕪突然反應過來,如今庾邵只是個鬼魂,外人看不見也觸不到的又能抵擋什麽?自己這般弓着身子貼着他過馬路的怪異姿勢,在別人眼裏還不知怎麽個好笑呢…
如此想着,輕悄悄地直起了身子,庾邵察覺後回過頭來,見到容蕪的神情也明白了過來,愣了下,嘴角抿成了一條線。
調整好情緒,正待準備把容蕪推進木匠鋪時,手突然被軟綿綿的握住了。
低頭看去,容蕪小心翼翼地圈住了他的三個手指,臉有些紅地嗫嚅道:“我有些害怕…”
庾邵心裏好似被倏地燙了一下,灼的冰水快要溢到眼眶,不由微微仰起些臉,眼睛死死盯住了頭頂的房檐。
半晌,才輕哼一聲狠狠回握住了她的手,吊兒郎當道:“罷了,看你膽子這麽小的份兒上,小爺我就再陪你一程!”
容蕪低着頭唇角彎了彎。
別人看不到又怎樣,還有她在啊。
她能感受到他身體傳來的力量帶來陣陣安心,知道他的存在,也就夠了。
“哧拗——哧拗——哧拗——”
走進屋子,光線陰暗發黑,裏面傳來鋸木頭的聲音。
聽到動靜,一個臉上有道斜疤的男人擡起頭來,冷冷看了容蕪一眼,又低下了頭,手中活計不停。
“哧拗——哧拗——哧拗——”
容蕪不禁後退兩步,抓着庾邵的手緊了緊。
“怕啥!小爺在呢。”
有人陪着,膽子總是大了些,容蕪點着腳尖挪到了牆邊站着,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男人幹活。
默了一會兒,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要買什麽?”
“我…我家人去對面買東西了,讓我在這兒等一會兒…”容蕪沒防備被吓了一跳,腦子轉的卻還算快,結巴道。
“哧拗——哧拗——哧拗——”
男人又鋸了兩截木段,才淡淡開口道:“門口有凳子,自己坐着吧。”
“…哎,謝謝大叔。”
容蕪找到木凳,随意拍了拍灰,坐了上去。目光尋到小男孩,見他不知何時已經蹲到了一個木架下,側着身子伸手朝裏面夠着什麽。
“那個木架…”容蕪咽了口口水,壯着膽子問到,“木架下面好像有東西露出來了,看起來挺有趣的…”
“哧拗——哧拗——哧拗——”
容蕪捂住耳朵,簡直覺得心都要被劃啦了開。
好在男人鋸完最後一段後,終于放下了工具,站起身,朝他們走了過來。
看了容蕪兩眼,蹲下身子從木架底下抽出了一個扁長的盒子,裏面竟然滿滿的都是木人。
這些木人大小不一,連動作形态也都不一樣,雕琢精細,比男孩手中的要強上許多。
“喜歡哪個,拿走一個玩兒吧。”男人看着木人,語氣和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大叔,為何會有這麽多木人?”容蕪察覺出男人并非外表看的兇惡,漸漸放下了心,細細觀察着他和小男孩的神情。
男孩眼中雖仍如往常一樣像是隔了一層紗般朦胧,卻可以看出隐隐透着幾分興奮,一步步地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愛不釋手地撫摸着躺在盒子中的木人們,雖然手指每每都透過木人觸到了地上。
“喂,進來吃飯了。”這時,裏屋的門簾被挑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面容憔悴,透着病态,見到放在地上的木人們,眼睛突然睜大,尖聲叫道,“你又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做什麽?你還有臉拿出來?!兒子之前心心念念地求你給他做個木人你不好好做,現在兒子都沒了!你做再多又有何用?!啊——”
男人面上顯出痛苦,好像瞬間老了好幾歲。
“鋸木頭!成天就會鋸木頭!你那工具怎麽就不能拿牢點…好端端的怎會飛到了小寶的頭上去啊?…嗚嗚嗚嗚…我的兒子啊…”女人被這些木人勾的情緒崩潰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哭起來。
男人肩膀也抽了抽,哽咽聲溢出,抱起頭小聲重複地說道:“我不知道兒子在我身後,我不知他什麽時候跑過來的…我不知他什麽時候跑過來的…”
“什麽時候…兒子木人壞了後,天天等你給他做個好一點的,然後能陪他玩兒一會兒…”女人拍着地道,“而你呢?整天都那麽忙,最後還把小寶的命給忙沒了…你說你圖什麽呀啊?圖什麽…”
“我也是想多賺些錢給你們…”
容蕪捂住嘴,已經大致聽明白了。
喪子之痛已是極難熬,更何況是由于自己造成的。
容蕪還發現,每當女人叫出“小寶”這個名字後,男孩眼睛都會亮一下,神色也好像能清醒了不少。
“…小寶?”
小男孩笑着回頭看向她。
“原來你叫小寶啊。”容蕪對他笑笑,趁着夫妻二人無暇理會時趕緊問到,“還記得這裏嗎?他們你都認識嗎?”
小男孩點頭。
“那你可知自己還有什麽心願未了?想要一個木人,再跟父親玩兒一會兒?”
小男孩接着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容蕪看着他走到了兩人身前,探出小手認真地擦着他們臉上的淚水,一下一下的,哪怕讓人感覺不到,也依舊努力擦着,小臉上笑容一如既往。
容蕪只覺得自己眼眶也濕潤了,吸了吸鼻子,輕聲道:“莫要哭了,小寶其實從來就沒有怪過誰,你們這個樣子,讓他走的都不安心呢…”
夫妻二人這才意識到還有個外人,有些不自然地回過頭來:“小寶還那麽小,他懂什麽?我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這輩子都原諒不了…”
“小寶是個好孩子,你怎知他就沒有自己的想法,為何不問問他呢?”
“我兒子死了!他已經死了!”女人突然高喝道,“你又是從哪兒來的?不要對我家指手畫腳!”
“他是死了!卻并沒有離開!你們心裏有疙瘩,就讓他親自來解開,也好放他一條輪回路…”容蕪看着男孩完全不受外界幹擾,一直蹲在地上笑着替他二人擦淚的模樣,堅定了想法,擡眸道,“如果這盒子中的木人掉了下來,就代表小寶不曾怪過你們,從此以後就好好生活好不好?”
“這怎麽可能…”
“是真是假,就讓小寶告訴你們。”容蕪眼神鼓勵地看向了男孩,低聲笑着道,“小寶,就看你的了。”
男孩站起身來,幾欲透明的身影脆弱的讓人不忍心看。他搖搖晃晃地又來到木盒前,認真地伸手掃向最外面的一個木人。
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次都直接穿透了過去,,他卻仍然執着地一下下地掃過去。
“小寶…加油…”容蕪喃喃道,心裏揪成了一團,“小寶…小寶…”
她忽然發現,在叫出“小寶”時,男孩的身影好像也變得更深更實了一些,不由喊的聲音更大了些:“小寶!小寶!小寶!——”
“你…”男人吃驚地看着她。
“你們也別愣着了,一起幫幫小寶啊!他為你們做了多少事,你們根本想象不到!”容蕪秀眉豎起,第一次因自己能看到鬼魂所做所雲而感到慶幸,又看着男孩繼續喊道,“小寶!小寶!小寶!”
這個孩子正在這麽努力着,她一定要幫幫他…
或許是被容蕪臉上的決然所震撼到,夫妻兩人不知不覺地也跟着念了出來:“小寶…小寶…”
漸漸的跟着容蕪的節奏,聲音變得大了起來。
男孩一邊用力用手掃着木人,一邊嘴裏也嗫嚅地動了動,像是在叫着:“爹爹,娘親…”
“小寶!小寶!小寶!”
“爹爹!”随着男孩一聲明亮的嗓音爆了出來,小手用力一掃,木人“砰”地被打了出來,在地上倒了兩下,正好落入了男人的衣擺中。
容蕪松了口氣,看着男人呆呆地垂頭盯着懷中的木人,忽然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出了聲:“寶兒他娘…我剛剛好像聽到兒子在叫我了!他又在喊我爹爹!他不怪我了是不是,他不怪他沒用的爹了是不是…”
“木人動了…木人動了…”女人嘶啞着哭腔撲倒在地上,爬過來将那木人緊緊地摟進了懷裏,就如同從前無數次抱着小寶哄他入睡。
男孩的身子重新又變的透明,而且比之前更加的清透。
“小寶…”容蕪心中害怕,不知他這是可以入輪回了,還是即将魂飛魄散。
“不怕。”庾邵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沉聲道,“這孩子終于執念已解,可以投胎了。”
男孩目光就留戀地一一看過幾人,嘴唇動了動,話還沒說完,就連同懷中的木人一起消失在了視線中。
“他最後…說了什麽?”
“誰知道呢,可能又是讓你陪他玩兒木人吧!”庾邵聳聳肩。
屋內,夫妻二人依舊在痛哭,卻帶着一份酣暢淋漓,哭過之後應該就能重新開始生活。
容蕪趁此機會悄悄離開了木匠鋪。
外面陽光正好,好像跟屋子裏是兩個世界。
張開手臂,向兩邊舒展了一下,轉臉間卻僵在了半空中。
只見街道盡頭,一人白衣身騎高馬勒過缰繩,看到她後頓了頓,接着驅馬快奔到了近前,帶來的那一身冷氣也愈發讓人冰寒入骨。
在他身後還緊跟着一少年,見到容蕪後苦着臉長舒一口氣:“就是這小丫頭吧?可算是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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