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營救(二)

這一夜,浩天城下起了大雨,山上溫度驟低。段淩立于雨中一夜,可蘭芷卻再不肯相見。次日清晨,雨停風消,一老尼起身出外掃地,見到段淩還在蘭芷廂房外苦候,一聲嘆息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還是先去換身幹衣吧。”

段淩微垂着眼,半響沒有出聲。老尼以為他不會應答了,卻聽男人的聲音幽幽傳來,帶着種無法掩飾的倦意:“她為何如此狠心?”

老尼扶着掃把道:“施主不必擔心,靜慧已經将情況告知住持,住持破例允她生下孩子。施主只需耐心等待……”

段淩緩緩搖頭:“我不止要孩子,我更想要她。”

老尼啞然。許是心情太低落,段淩竟是自顧自道:“我曾經問朋友,如何讓一個女人放下怨恨、忘記信仰?他們告訴我,給她一個孩子,她會宛若新生。”

“結果怎樣?”段淩慘淡一笑:“我給了她一個孩子,可這反而成了她離開我的原因。”

老尼默然片刻:“施主可有想過,是你逼得太緊了?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道理,很多時候追逐太過會适得其反,不如順其自然。就像現下,施主違背兩儀庵的規矩強留在此過夜,還派人将後院團團守住,不是更讓她難安?”

段淩平日最看不起這些佛家道法的淡泊學說,今日卻将這老尼的話聽了進去。他喃喃道:“我沒法不緊逼。她想要割舍一切,我怕我現下離開,便再也無法挽回……”

老尼又是一聲嘆,不再多勸,轉頭去掃地。可她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施主可要幫忙刻佛法?”

段淩微怔:“什麽?”

老尼便指着後殿道:“這段時間兩儀庵翻修,周邊許多人都來幫忙。施主若是願意,也可以去後殿抄刻佛法,不定便能結下善緣。”

段淩想了想:“阿芷會去嗎?”

老尼搖頭:“靜慧初來乍到,需在房中抄寫經書一個月,方才能出外做事。”

段淩有些失望:“那我也不去了。”他看着那緊閉的廂門,老尼那句“讓她難安”又在腦中閃過,段淩忽然改口道:“我去吧。”

他換了幹淨麻衣,領了锉刀就朝後殿行去。走到一半,他卻又折返,來到殿外朝侍衛道:“你們回城吧,我要在這呆兩天。去虎威衛說一聲,有急事尋任千戶處理,便不要來打擾我了。”

後殿已經有數十人在工作,可除了叮當敲擊聲,并沒有人交談。檀香袅繞,段淩在牆壁上一個一個刻着字,橫豎撇捺,彎勾轉直,混亂了一晚的心緒漸漸平和。他忍不住想:無怪蘭芷要來這裏。佛家的從容淡泊,的确是他不曾給蘭芷的。或許,是他逼得太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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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淩在兩儀庵刻字,浩天城外,中原使團卻已然啓行。中原使節求得聖上允許,暫留在寧逸院,與太子蘇明瑜述說別情。使節大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虎威衛的四名校尉在旁看守,面無表情。使節大叔好容易止住眼淚,這才将自己帶來的冬衣呈上:“殿下,那天微臣将冬衣撿了回來,已經清洗幹淨,還請殿下多多保重身體。”

校尉們都知道宮裏發生的事情,自有人上前檢查冬衣,确認無礙後,再轉交給蘇明瑜。蘇明瑜手臂的傷還未大好,只能單手抱住冬衣,道了句:“有心了。”

中原使節卻還不離開。他看着蘇明瑜手中的冬衣,忽然問:“殿下可知道微臣是誰?”

蘇明瑜一愣,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這個問題。卻見中原使節露出了一個笑容:“我的姓名并不重要,殿下只需要知道,我曾是蕭将軍的屬下。蕭将軍被殺後,我也被關進了天牢。我原本以為此生再無機會替蕭将軍報仇,卻不料中原國破,牢獄被打開,我趁亂逃了出來。又恰逢朝廷傷亡慘重,我改名換姓,設法求得了一官半職……”

四名校尉變了臉色,急急上前将那中年男人押住。所有人都在提防這個男人突然發難,卻不料便是此時,蘇明瑜一聲痛呼!将手中的冬衣扔去了地上。

他的手指以眼見的速度腫了起來,蘇明瑜嘴唇發紫,再坐不住,一點點滑落在地。冬衣掉在地上,裏面有東西在挪動,一名校尉上前,一劍削去!便見一只暗紅色的小蟲子滾了出來。

使節哈哈大笑:“沒想到吧?”他看着不可置信瞪大眼的蘇明瑜,臉上再無之前的尊敬:“這蠱蠍還是你父皇的得意之作,現下卻被用來對付你。”

蘇明瑜癱倒在地,臉色發紫渾身抽搐,不一會便翻了白眼。校尉們不料這小蟲毒性如此強勁,面面相觑。使節見狀笑道:“不必擔心。那夜殿上它已經喝過蘇明瑜的血,便只會再咬蘇明瑜。我這般費盡心機,又怎麽可能讓你們攪了我的好事情?”

校尉這才明白,那夜殿上的刺殺只是伏筆,為的是讓蠱蠍初飲蘇明瑜的血,真正的殺招卻在這裏。只是蘇明瑜雖然是質子,卻對宇元聖上有用,校尉們不敢怠慢,其中一人朝着使節胸口就是一拳,拎起他的衣領:“解藥呢?速速拿出來!”

使節一聲悶哼,卻是搖頭道:“沒解藥。這蠱蠍無藥可解。”他的嘴角溢出鮮血,卻是朝天露出了一個笑容:“蕭将軍……你總是說大義為先,最後卻落得慘死收場。還不如像我,殺了這沒用的太子,助三公子一臂之力。這皇帝誰做,哪裏有什麽天意?……”

他說完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頭一歪,沒了氣息,已是服毒自盡。校尉們只得扔開他不管,轉頭去查看蘇明瑜的情形。自有人撿起那小蟲裝進碗裏,打算帶去給大夫一看究竟。所幸寧逸院還備着輛舊馬車,衆人便将蘇明瑜塞進馬車,急急奔着虎威衛而去。

任千戶已然收到消息,帶着老軍醫在虎威衛外等候。老軍醫給蘇明瑜把脈半響,從藥箱中摸出一把銀針,一邊施針一邊道:“此乃蠱蠍之毒。我用銀針先壓制他的毒性,可也只能保他兩刻鐘無虞。若要徹底救治,須得以玉丹髓為引配藥,以毒攻毒,再輔以溫泉水洗滌經脈。否則……他會全身腐爛而亡。”

衆人聽言,心中都是一沉:玉丹髓食之上瘾,早被列為禁藥,軍中自然也沒有配備,現下十萬火急,卻要去哪裏尋?任千戶皺眉發問:“這附近哪裏有玉丹髓和溫泉水?”

一名校尉答話道:“十九街的雲來客棧倒是有眼溫泉,乃是新近開鑿。但玉丹髓……”

任千戶看臉色黑青的蘇明瑜一眼:“沒時間了,先将他送去雲來客棧,其餘人去找玉丹髓!”

老軍醫便坐上馬車,與任千戶一并将蘇明瑜送去雲來客棧,數名校尉随行。誰知禍不單行,他們行到半路,馬車卻壞了。任千戶下車查看,發現車軸竟有刀割的痕跡,這一路行來轱辘松動,現下卻再沒法用了。很顯然,那中原使節思慮周詳,還怕校尉們送蘇明瑜出外醫治,特意破壞了寧逸院的馬車。

時間緊迫,任千戶看着皮膚都開始潰爛的蘇明瑜,指揮校尉們将車廂板拆下一塊:“先擡他行一段,看看路上能不能遇到馬車。”

他去拖蘇明瑜,感覺稍稍按壓皮膚,便有黏膩的液體滲出,只覺惡心。卻聽見有校尉喚他:“任千戶!”扭頭看去,便見迎面行來了一輛馬車。那馬車行到他們不遠處停下,車簾掀開,一個女子探出頭:“他怎麽了?”竟然是蘭芷。

段淩治下甚嚴,主人家的事情,侍衛們沒有得到允許,絕不會往外傳半句,因此任千戶并不知道蘭芷出家的事情。他有些意外,又覺得蘭芷今日戴着帽子很奇怪,卻沒空多想,只是簡單道:“夫人,他被中原使節下了蠱蠍之毒,我要送他去雲來客棧醫治。”

蘭芷跳下馬車過來看,見到蘇明瑜的慘狀,難掩焦急:“怎麽會這麽嚴重?”

一旁的老軍醫奇怪看着蘭芷,顯然不明白段夫人為何這麽擔心中原質子。任千戶卻知曉蘭芷與中原的種種糾葛,就怕她表現不當惹來注意,只能用眼神提醒:“夫人,這人身中劇毒,你且站開些。”

蘭芷回神。她看了看地上的壞車轱辘,指着自己的馬車道:“把他扛到我的馬車上去。”

任千戶礙于蘭芷身份,還在措辭該怎麽借馬車,卻不料蘭芷自己主動提出,連忙應允。蘭芷又跳上馬車,掀開車簾,幫任千戶将蘇明瑜擡上去,這才轉身進了車廂。然後她對任千戶道:“坐不下了,你騎馬帶路。”

她乘坐的馬車厚實堅固,可車廂卻不大,的确也沒有空間再坐人。若是對上旁人,任千戶定是要趕他下車,自己坐上車看守,可這馬車主人是蘭芷,他卻不敢開這個口。念及這只是個封閉空間,蘭芷也不可能對蘇明瑜不利,任千戶便與老軍醫同乘馬匹,在旁指路。

一行人行了約莫半柱香時間,便到了雲來客棧。蘇明瑜的臉已經爛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了,校尉将他擡出,放去溫泉裏。蘭芷從始至終都在旁跟着,蘇明瑜被剝光時她也不回避。尋找玉丹髓的校尉們還沒消息,任千戶一個頭兩個大,只得将蘭芷請到一旁:“夫人,人多眼雜,你還是先離開吧。”

蘭芷卻冷冷道:“不過是玉丹髓而已,為何現下還沒人送來?”

任千戶不料她還質問起自己來,原本心存的一點警惕也變成了非議。他心中暗罵,卻只能好好答話:“玉丹髓本來不許買賣,只能暗中交易,那中原使節謀劃周詳,許是将周邊的玉丹髓都買光了,校尉們得去更遠處,這才拖延了時間。”

蘭芷壓低聲道:“不過一個使節而已,寧逸院看守重重,他怎能找到機會給蘇明瑜下毒?”她咄咄逼人:“難道殺死蘇明瑜,根本是段淩的主意?”

任千戶只想朝她翻個白眼!他忍耐道:“大人外出未歸,這事與他絲毫沒有關系。夫人你擔心則亂,若是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會對大人不利。還請盡早離開,回府等候消息。”

蘭芷一扭頭:“我不走。不看到他得救,我沒法安心。”

任千戶無奈之下,急中生智:“夫人你便是不為大人考慮,也該為你腹中胎兒考慮。你留在這混亂之地,就不怕對胎兒不利?”

蘭芷果然面露猶豫。任千戶連忙再勸道:“此處濕氣太重,又有個身中劇毒之人,夫人若是有個好歹,要我如何向大人交代?”

蘭芷這才一聲長嘆:“好吧。這些日我和段淩都在兩儀庵還願,此番下山是為師太們采買油米,一會還得回去。你若有消息,便去兩儀庵通知我們。”

任千戶連連應是。蘭芷這才出了客棧,上了馬車。馬車行至城外偏僻處,蘭芷方在座椅下一按。車底木板無聲分開,露出躺在下面的蘇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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