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宣德九年,初夏,六王之亂平,這年的七夕,終于又有了過節的樣子。

鄉下不比城裏,這七夕的熱鬧大多傳不到村子裏。從七月起,下川村的日子就和往常一樣沒什麽變化,倒是附近幾個村子的貨郎都趁着七夕将至,帶了些村裏婦人們做的繡品去了縣城,打算小小賺上一筆。

明日就是初七,梁玉琢坐在床邊,仔細将堆在床沿上的銅錢一枚一枚投進腳邊的瓦罐裏。

這半年多,家裏進進出出最後只積攢了不過幾百文。瞧着數量不少,可實際上,壓根不止多少。下川村不養桑蠶,就不用提什麽紡線織布,最普通的一匹粗布都要進城裏買,這一買就是一百文。要是誰家的姑娘要出嫁了,想添置身好點的成衣,從頭到腳一套下來,沒有上千是絕不可能的。

梁玉琢數完最後一枚銅錢,将瓦罐蓋上,重新塞進了床底下。

秦氏平日裏雖對這個女兒看起來不冷不不熱的,卻早早就将家裏的錢全都交給她掌管。梁玉琢管着錢,自然也就管上了家裏的吃穿用度。

二郎人小,往往一匹布買過來,能給二郎做上好幾身衣服。家裏如今還收着些用剩下的粗布,滿打滿算還可以給二郎做上兩身秋衣。可梁玉琢仔細看過了,秦氏身上的衣服已經舊的有些穿不出去了。再過幾個月天氣轉涼,秦氏只怕就沒了能穿的衣裳。

前兩日梁玉琢和湯九爺商量了一番,打算學貨郎的樣子,帶上燈籠,趁着七夕進城小賺一筆,不求多,能給家裏添一匹布和幾袋口糧都是好的。

湯九爺剛開始不肯,只說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就樂意做了燈籠挂着給自個兒瞧。

梁玉琢卻瞅着他屋子一角被老鼠爬過的見了底的糧缸挑了挑眉,後者哼哼兩聲,到底還是松了口。梁玉琢也不要他多給自己銅錢,只說幫着他叫賣燈籠,每賣出一盞就從中抽一成。

梁玉琢還記得,湯九爺當時意味深長的看了她好幾眼,沒反對,捋着胡子,咳嗽兩聲,然而轉身指着頭頂上挂着的一排燈籠點了幾個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不賣。其他的,都賣了!”

“這幾個挺好看的,就是不賣到時候挂着也能吸引人過來看看。”

“要是有人強買怎麽辦?”

“……那還是不帶走了。”兩個戰五渣要是碰上了強要的,還真是弱雞一般的存在。

“不行,帶上一盞。就挂着,要買就出高價!”

“……”

不管湯九爺最後到底打不打算帶上別的燈籠,梁玉琢都已經和徐嬸說好了,初七一早就坐她家的牛車一道去縣城。

徐嬸要去賣掉家裏堆着的獸皮,順便讓從隔壁縣嫁過來的大郎媳婦瞧瞧這兒的風俗。一聽說梁玉琢要和廢園的老頭一塊去城裏賣燈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讓他們一道上車。

到了初七,天還沒亮,梁玉琢起了床。

阿爹留下的房子帶上竈房,不過才四間。原先梁玉琢睡的這屋是她爹的書房,小玉琢跟爹娘擠一間房,後來阿爹雖然過世了,秦氏肚子裏卻多了一個。等二郎生下來,小玉琢很過了一段時間日夜颠倒的日子。等到那次二郎下水的事發生,為了不讓二郎過了病氣,秦氏這才把梁玉琢安頓在了原先的書房裏。

兩間屋子靠的很近,稍微有點動靜,隔壁都能立刻聽到。梁玉琢才剛起床,推門出去打算打水擦把臉就動身,哪裏知道門才推開沒走兩步,秦氏也開了房門出來。

說起來,秦氏守寡還沒到三年,成日裏穿的都是一身素色。可梁玉琢偏偏覺得她娘還真應了那句話,“女要俏一身孝”。也難怪徐嬸說,她爹成親之後,就把她娘捧在了手心上,硬生生沒讓人吃一點苦頭,氣得梁家的老太太一直說兒子不孝順。

“阿娘怎麽起了?”

秦氏簡單的绾了婦人髻,手裏拽着一只顏色已經有些退了的荷包:“今個兒七夕,乞巧節,家裏雖然窮了些,可你總歸是姑娘家,別又打扮成小子往外頭跑。”

她從荷包裏掏出一小枚絹花,說着就要往梁玉琢頭上簪。

那絹花的顏色看着素雅,月白色中添了一抹淡紫,模樣瞧着極好。可梁玉琢怎麽也不覺得這花跟她現下這一身男裝有多搭,忙往旁邊一躲,伸手拿過笑道:“阿娘,這絹花是送我了?”

秦氏颔首。

梁玉琢道:“既然送我了,阿娘,等下回女兒再戴着它出門。”她說着,顧不上秦氏再說什麽,把絹花往懷裏一塞,攏了攏頭發,直接推開柴門往外跑。

跑上路,她不忘回頭看了一眼,秦氏追到門口就沒再走,只一手扶着門,一手抓着荷包一直看着她跑遠。

徐嬸家的牛車早在村口等着,俞大郎正幫着湯九爺往牛車上頭放燈籠。徐嬸家的皮子堆了一角,九爺的燈籠堆了一角,眼見着牛車上頭能坐人的地方沒剩多少了,也難怪大郎媳婦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咱家這牛車原先就不大,偏偏還塞了這麽多沒用的燈籠,你叫我往哪兒坐?”

俞大郎有些頭疼地瞧着自家媳婦兒,又尴尬地看了看剛巧跑到村口的梁玉琢,耐下性子拍了拍媳婦的手:“你就忍忍,進了城,琢丫頭就把燈籠卸了……要不,你同我坐一道?”

趕車的地方稍微擠一擠也能坐下兩個人。俞大郎盤算着和媳婦貼一塊兒趕車,還能增進點感情,哪裏想到他家媳婦頓時擺了臉色。

“我不坐。牛屁股後臭死了,走着走着還拉屎,壞我一天胃口!”她咬咬牙,拉過大郎低聲說,“你跟丫頭說說,咱們也不白幫她和老頭送這些燈籠,跟他們收二十文錢,就當是來回縣城的車馬費……”

她這話沒說完,俞大郎已經變了臉:“都是鄉裏鄉親的,不過是順道帶上一程,怎麽還能收錢!”他深吸一口氣,眼見梁玉琢像是沒注意這邊,正同湯九爺說着話,俞大郎續道,“琢丫頭家裏的情形,你也是瞧見的。她家這副模樣,哪裏還能問她要錢。二十文錢在俞家沒什麽打緊的,可放在她家就是緊要的了。”

梁玉琢聽不見大郎同他媳婦究竟說了什麽,可心裏大抵也能猜到一些,瞧着牛車上的燈籠心裏仔細盤算了一把,打算等從九爺手裏拿到錢後,就給這位嫂子買點東西。

徐嬸對兒媳的嘀咕絲毫不知,拉了梁玉琢就往牛車上坐。湯九爺像模像樣地道了聲謝,也跟着坐上牛車,因為位置少了一些,有些擠到大郎媳婦,後者皺着眉頭往旁邊避了避。

待四人坐穩,俞大郎一甩鞭子,吆喝一聲“駕”,老牛拉着車緩緩動了起來。

從下川村出來後的土路并不平坦,一路上坑坑窪窪,坐在牛車上不知道要颠幾下屁股。

因為七夕所以往縣城裏趕路的人,不止梁玉琢她們幾個。夏天天色亮的早,路上能瞧見不少人低着頭在趕路,但牛車這種交通工具畢竟不是誰家都有,大部分人都只能靠着兩條腿,走上一個多時辰。

一路上遇見的熟人不少,徐嬸一路都在和人打招呼。偶爾遇上誇獎兒媳好看的婦人,梁玉琢就瞧見大郎媳婦臉上挂笑挺了挺胸脯。

可她那胸脯真不大,梁玉琢瞧着大郎的手,一只手就能趕住倆。大概是瞧見梁玉琢的視線往哪裏打量,旁邊的湯九爺嗤笑了一聲,別過臉去看風景。

下川村歸都勻府平和縣管轄,縣裏的縣官老爺姓黃,黃大仙的黃。雖不是個兩袖清風的主,可因膽子小,倒也從來不敢太貪。過去在別地雖然沒拿得出手的政績,但也不至于有什麽足以摘官帽的罪證。

前任平和縣官因為牽涉進六王之亂這樣的大禍裏,早就被拉到了大理寺,如今大概已經丢了性命。于是作為繼任,黃大人拼了命也要繼續過去風平浪靜的治縣之法。

上任沒幾天撞上了七夕,得知平和縣的風俗是姑娘家們都會打扮一番上街游玩,買買簪子,逛逛街市,往河裏放幾盞花燈,黃大人更是命手底下的衙役們緊着點皮,把城中角角落落都盯牢了,別出任何事情。

如此一來,整個平和縣的百姓連同周邊村子過來湊熱鬧的村民們,都鼓足了勁兒準備過個七夕節的時候,所有衙役們都吊着一顆心在城裏工作,生怕出任何可能丢飯碗的差錯。

然而,有的事情還真就這麽湊巧——

七夕當晚,縣中賈樓邊上的一個燈籠攤,被人砸了。

牛車慢吞吞走到城門口的時候,進城的人已經排起了隊伍。

梁玉琢擡頭看着明如鏡的藍天,收回視線往城門口進進出出的行人身上打量。

大概是為了湊熱鬧賺上一筆的關系,進城的人大多都帶着家夥,而出城的人則大部分輕輕松松,以至于進城的隊伍老長,而出城的不過零星。

等到進了城,俞大郎把牛車趕到了城中一家名為“賈樓”的酒樓邊上。酒樓的位置不錯,往西面走,就能穿街走巷到平和縣最大的幾家妓館,往東面走不少都是城裏的大戶,而且入了夜,這東西南北走向貫通的賈樓就成了最熱鬧的地方,擺這兒賣燈籠絕對有生意。

果然到了夜裏,從賈樓邊上東來西往走過的百姓無數,大多二三結對,四五成群,熱鬧非凡。

湯九爺的攤頭擺設簡單,只支了張從賈樓掌櫃那兒借來的桌子,上頭擺上幾盞燈,湯九爺最得意的一盞燈被挂在了背後。蠟燭點上,這一盞一盞的,煞是好看。

偶爾有年輕的小夫妻從旁經過,瞧見這些燈籠,不由好奇地湊上前來詢問價錢。也有老父馱着騎在脖子上的幼子,瞧上一盞玲珑可愛的兔子燈,給孩子添上一盞逗他開心。

湯九爺只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手邊還擺着從賈樓裏買來的最便宜的濁酒和一碟花生,攤上的生意全都交給了梁玉琢。

瞧着身形瘦弱的小丫頭口齒伶俐地同人談着價錢,湯九爺放心地垂下眼,往嘴裏丢了幾顆花生。

“你這燈籠我買了,快給我摘下來!”

花生正吃得香,不防聽到一身嬌叱,湯九爺擡眼一看,攤子前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位小娘子,身後還帶着幾名壯漢,氣勢逼人,眼睛牢牢盯緊了挂在後頭那盞只看不賣的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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