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七夕夜在縣城內發生的事,着實讓徐嬸和秦氏擔心了好幾日,生怕那出身富貴的少女不肯輕饒,仗着身份前來報複。

梁玉琢事後雖也有陣後怕,可回村三日,沒能聽到任何動靜,想來是沒有後續了。

湯九爺倒是沒多大事,拿着賺到的錢,讓貨郎又給進了些不錯的紙張,還找了村裏的泥水匠把廢園簡單修整了一番。

如今,因為湯九爺開始從廢園裏出入頻繁,願意往廢園邊上經過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秦氏得知梁玉琢從縣城歸來賺取的那些錢都來自湯九爺手裏,便偶爾帶着二郎上門,幫着打理下廢園裏的衛生。

湯九爺只當是家裏多了個話不多的親戚,偶爾拿竹片給二郎做些逗趣的小玩意兒。

這樣的日子過了約莫半個多月。

平和縣外的官道上,都勻府衙差官飛馳入縣,另有一人騎馬奔過下川村幾下上山,帶來了盛京的消息。

未幾,自山上下來幾人,與縣外和同袍相聚,無任何寒暄,徑直入城,拿下尚且在城中娘家探親的将作少匠妻女,當即押送入京。

而後,一則告示便有縣衙張貼而出。

俞二郎自城中歸來,還沒走到門口,就大着嗓門喊了一聲梁玉琢的名字。

院內的房門“吱呀”推開,小二郎邁着腿出來,半邊身子還靠在門後:“阿姐不在家。”

“她去哪兒了?”

“在地裏呢。”

二郎人雖小,卻尤其愛跑動。眼瞧他又要趁機跑出院子,俞二郎趕緊喊了聲“秦嬸”,等秦氏從邊上的屋子出來拉過二郎就塞進屋,他這才松了口氣,丢下身上剛從城裏換來的糧食,回頭就往梁玉琢家的那五畝地跑。

下川村的田地大多種水稻,偶爾能種一些別的,可也不知是怎麽了,總是難活。先前的地主出了事,作為佃戶一時間大多慌了神,好在裏正說這地裏的契子都轉到了如今住在山裏的那位老爺身上。不僅沒有加租,還便宜了不少租金。

可即便如此,地裏的水稻仍然有些不如意。

早稻六月便能割,翻耕稻茬田後,就可以再插晚稻秧。唯獨梁玉琢她家的田裏這一回,始終沒種下東西。

俞二郎跑到田邊,果真就瞧見田裏頭,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裏抓了把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琢丫頭!”

他這一嗓子喊完,就瞧見地裏的小人兒扭過頭來,雖離得有些遠,可也瞧得仔細那雙宛若墨玉的眼睛。

若不是出身在鄉下,這樣的長相大概也能被稱為美人了吧。

俞二郎收神,張嘴卻忘了自個兒跑過來時想報的消息:“額……都快八月了,這地裏還是不種東西嗎?”

梁玉琢扔下手裏抓着的土,拍了拍手掌,又拿腰上塞着的粗布帕子擦了擦手:“之前種的稻子結實太少,就連沿納都應付不了,如何能換其他的。我想着,要不就先種點別的。”

“能種什麽?”

“附近村子裏可有人種赤豆?”

梁玉琢盯着俞大郎臉上的神情看,見他面露疑惑,又改了口:“我是說,小豆,紅紅的小豆。”

“哦,小豆啊。”俞大郎恍然,“并無,平和縣下轄的村子大多歷代都是佃戶,地裏通常只種些糧食,少有人種植其他。你說的小豆咱們附近的山裏頭我倒是有瞧見過。”

佃戶多是實在人,靠天靠地吃飯,能多種糧食就不會去種別的東西。再者,小豆又不是什麽頂飽的糧食,願意騰出田地去種的人也就越發少了。

梁玉琢提出種紅豆不是突發奇想。

六月收割稻子的時候,她就仔細算過了這五畝地的産出。結穗的時候她就發覺村裏的這些水稻,香氣有餘,結實不夠,等到收割時,更是發現結實的情況比想象中的更差。

她最開始以為是自己種植的問題,可走遍了村裏的所有田,通通是相似的問題,便知道是稻種的原因了。

可最早一批稻種聽徐嬸說,是地主交托給裏正的。這些年種植下來,也全是同樣的情況,漸漸的便習以為常,以為是稻種特殊。于是除了種地,為了養活家裏人,村民們便多了其他的工作。

梁玉琢算了下,如果繼續種植這種水稻,不光是自家一戶日子仍然會過得緊巴巴,便是全村百姓也不見得往後的日子能多輕松,倒不如想辦法去換種優良的稻種。

不過換種需要耗費時間,在此之前将田地空着,多少有些不忍。

因為,她才想到了紅豆。

可食用,也可入藥,而且又正好合适在最近下種。不種紅豆,簡直浪費。

“山裏頭的,是野小豆?”

梁玉琢上輩子在山裏頭也見過野生紅豆,模樣和田裏種的其實并無差別。只要俞二郎說的不是長相像紅豆的相思子,她就能找來在種籽試着種下。

“應該是小豆。你要是想進山找找,我陪你去……”

“我自個兒去就行。”梁玉琢微笑,“還沒謝謝俞二哥你一早幫忙打來的柴禾呢,找小豆的事兒就不麻煩二哥了。”

對上梁玉琢明媚的笑容,俞二郎愣愣地摸了摸後腦勺:“我一早就去了縣城這才回村裏……家裏的柴禾用完了?”

大清早堆在家門口的柴禾竟然不是俞二郎砍來的?

梁玉琢瞪眼。可俞二郎臉上的神情卻不像作假。她低頭,仔細想了想,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會是誰有這份好心幫忙砍了柴禾,只得壓下藏在心頭。

再擡頭時,她的臉上再度挂起了笑容:“大概是哪位好心人幫了我這個幫。回頭二哥若是遇上了,就幫忙道聲謝謝,改日我給他立個長生牌位。”

村裏的婦人最常說的就是給恩人立長生牌位感謝大恩,梁玉琢說這話倒也不是什麽怪事。

可山上挂起了鐘府匾額的宅子內,剛從山間池塘內抓了幾尾魚回來的老三,忽覺脊背生寒。

邁腿進門的時候,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吃.屎,手裏的兩尾魚摔在了地上,噼裏啪啦直摔尾。

只這一下,堂堂錦衣衛副千戶的英名就丢了一大截,引來一陣哄笑。

旁邊的幾個随從模樣的漢子,瞧着身體瘦削,可若是換上一身飛魚服,定然各個都是殺伐果斷,神出鬼沒的錦衣衛。只是此刻幾人都咧着嘴,毫不客氣地嘲笑起老三的摔跤來,絲毫沒有辦差時的模樣。

老三龇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抓起兩尾魚,直接丢到如今成了府中廚子的校尉懷中。

“老三,指揮使正着你呢。”

不急不慢的腳步從一側傳來,老三擡頭一看,就瞧見人影一晃,老四動作幹淨利落地出現在了自己跟前。

老三瞅見他,一拍腦門:“我忘了正事了!”他大叫一聲,趕緊往書房跑。

這宅子本是個土地主的私宅。妻女都在城中,平日住在山上的只有幾個外室。錦衣衛當時來抓人的時候,一宅子的烏煙瘴氣,嫣紅柳綠,走哪哪兒焚着香。

對于大老粗們來說,這味道委實讓人不甚喜歡。

等到今上将宅子賜給了指揮使,兄弟幾人便撺掇着讓整改整改。不過半月宅子就煥然一新,怎麽也找不出之前的影子。

指揮使住的內院叫漱玉軒,院內松柏屹立,轉個彎便是書房,院中還有池塘,清幽雅致,岸邊堆疊山石,瞧着倒也有幾分雅趣。不過廊庑下有些空。

“指揮使。”書房前立着一名作仆役打扮的校尉,見老三過來,側頭輕輕敲了敲房門。

“何事?”

從房內傳來的聲音低沉,老三打了個激靈,深呼吸:“指揮使,是标下。”

待到門內應聲,校尉輕輕推開門,老三抓了抓衣角,邁開步子往裏頭走。

鐘贛坐在書案前,正在翻閱堆在桌上的書籍。土地主不識字,可自發家後,向來喜歡往家中添置各類書冊,錦衣衛闖入書房那日便被滿牆的書吓了一跳,差點以為跑錯了地方。鐘贛雖是武官,可少時也讀過不少書,文武雙全,若非後來入錦衣衛,也是要參加科舉的。

“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小姑娘确實是梁家的女兒。”老三到了書案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标下已經查證,這梁玉琢半年多前還不過是個生性膽小怯弱的尋常農女,然當時落水得救當下就高燒起來,足足燒了幾日,這才蘇醒。不過自那時起,便像是換了個人。”

“梁父是個落地秀才,梁母秦氏原是商戶出身。前幾年梁父過世,孤兒寡母的就靠着周圍的街坊鄰居接濟過日,等生下遺腹子後秦氏這才靠着賣繡品賺些度日的銀錢。半年前……”

老三似有猶豫。

“半年前如何?”

聲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老三忍不住低頭一股腦倒出查證到的事情。

“半年前落水被救後,聽聞梁氏姐弟倆皆發了大病,秦氏為照顧兒子,将女兒獨自丢下不聞不問,好在鄰居幫忙,這才讓幾近病死的梁玉琢回過一口氣來。是以,這半年來,母女倆雖依舊住在一處,感情卻不如從前。”

錦衣衛出手,便是這泥地裏的蚯蚓祖上出生在何處,只怕都能查證得一清二楚。

七夕當夜發生的事,因了精彩絕倫的當庭辯駁,彼時正在人群中圍觀的鐘贛當時便注意到了這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和那日在林中抱樹的小子是同一人。

鐘贛聞聲,視線從書上收回,擺一擺手:“你去,往後就盯着梁家。”

老三不敢細問,低頭稱是,轉身去了書房外。

待房門關上,鐘贛合攏書,目光轉向半開的窗外。

院中精致非常,然觀景之人的思緒卻早已飛離。良久,他喚來院中校尉:“告訴老三,日後定期給梁家送去柴禾。”末了,又補上一句,“要劈好的。”

得到消息的老三摸了摸腰側的劍,龇牙咧嘴一陣苦惱。

離了盛京,抓人砍人的事少了不說,他一副千戶好歹也是官職,卻也只能淪為樵夫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接待了三位韓國旅行社的部長……媽了個雞,我以為聽不懂中文的,還特地講了些簡單明了的東西,好翻譯一點,結果三個人裏頭兩個是中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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