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薛家如今的當家人是老大薛允,是已經過世的薛老太爺的長子,當初闖禍的薛瀛是二房的兒子。

薛允當家做主後,就和兄弟幾個商量了一番,将答應給梁文遺孀的銀錢停了。

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孤兒寡母的不敢上門來讨說話,也就省了這筆錢。卻沒想到還真的會有人上門來。

看着站在正廳內,身形小小,卻滿臉鄭重的梁玉琢,薛允瞪圓了眼睛。

就在二房媳婦輕撫胸脯,壓低了聲音同二房老爺說小丫頭看着年紀小 ,嘴巴卻厲害的時候,薛瀛幾步從外頭跑了進來。

“梁家妹妹,答應的銀錢我會派人送去下川村的……”

薛瀛進來的突然,把薛允氣得拍了桌子:“四郎!誰許你在長輩面前胡亂下決定的!”

被大伯訓斥,換作往日,薛瀛早低了頭退到一邊不再說話,可瞧着梁玉琢在跟前,他咬了咬牙:“大伯,這事本就是我的錯,梁先生喪命留下家中孤兒寡母,我們理當照顧……”

“就算要照顧,那也不該是我們薛家來出這個錢!”薛允大怒,“打死梁文的人如今已經被今上下旨斬首,要錢找他要去!”

“我阿爹方出事時,村裏的意思本就是想讓薛家大伯找他們賠償!”梁玉琢只當沒看見薛允眼中的煩躁,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句道,“當時全村的意思都是如此,是薛家忌憚縣老爺的勢力,主動提出每月給我家銀錢,直至二郎及冠的。”

薛瀛一聽提到了“忌憚”,更是當即想起了事情發生那時對方的氣勢洶洶,下意識地腿軟,好不容易稍稍回過神來,眼前瞅見梁玉琢看自己的眼神,頓覺羞愧。

上一任的縣老爺本就是個地痞出身,因了裙帶關系,才捐了個縣官的職位,在任那些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更是同縣中各地的鄉紳地主聯合起來,欺壓百姓,橫行霸道。

薛瀛年紀輕,正是氣焰旺的時候,無意間得罪了人哪裏會想得那麽清楚。等對方出手的時候,才發覺大事不好,偏生對方橫行慣了,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裏,梁先生就那樣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被打趴下,最後只剩一口氣,還沒等找來大夫,已經咽氣而去。

事後薛老太爺大怒,下川村的百姓也氣憤不已,紛紛決定去說理。還是大伯他們怕招惹是非,這才将事情草草了解,并應允秦氏,日後月月給她們孤兒寡母送上銀錢。

想到這裏,薛瀛擡頭就要開口求情:“大伯……”

“閉嘴!”

薛瀛愣怔。

薛允皺眉看着梁玉琢。梁文的這個閨女,過去遇見的時候大多腼腆少言,可如今……當真是家裏造了變故,于是長大了不成?

“琢丫頭,你阿爹的死,的确是我們薛家的過錯。可四郎為此已經将自己關在家中一年有餘,我們薛家也給了你阿娘一年多的銀錢,真要說起來我們已經做足了誠意。”

梁玉琢不說話,沉默地看着薛允。

“再者說,你阿爹的死,到底不是我們薛家動的手。倘若你阿爹自己沒有逞英雄,如何會被四郎連累到。”

如果說前面的話,薛允是在推卸責任,那到這一句,簡直已經是無恥之極。

薛瀛是讀書人,自然聽得明白其中的意思,當即睜大了眼睛就要開口反駁。薛家二房卻突然一把将人拉過,捂着嘴不許他再說話。

梁玉琢微微眯起眼,将正廳內的薛家人都掃了一眼,笑道:“我記得薛家同裏正爺爺他們是同宗。”

薛允皺眉,不解其意。

梁玉琢道:“我阿爹是先生,雖是個落第的秀才,可學問還是有的。阿爹從前常說,天地君親師。又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想來,薛家是不懂這個理。”

不等薛允暴怒,她擡眼續道:“我阿爹當年為救誰而死,薛伯伯不妨摸着良心問問自己,是有人沖着薛四郎揮了拳頭,還是我阿爹沖着別人的拳頭迎上去故意找死的!”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仍舊笑眯眯的,可一雙眼睛裏,盛滿了怒意。

講真,她和梁文沒什麽感情,便宜爹對閨女的疼愛她一點都沒感受到。可心底的憤怒,她是知道的,這些都來自于這個叫做梁玉琢的女孩。

“我今日來,本不是向各位長輩追究當年之事誰對誰錯。我如今也有能力不去依靠旁人,單憑一雙手養家糊口。可阿娘想要讨一個說法,作子女的自然還是要出門一趟,幫着問一問。我原本打定主意,無論薛家履不履行這個約定,今日只要将話說明白了,倒也罷了,畢竟殺人的的确不是薛四郎,也不是薛家任何人。可眼下看來,這事還真不能如此了了。”

話講到這裏,薛允手裏的茶盞“砰”一聲砸碎在梁玉琢的面前。

“你這丫頭,好狠辣的一張嘴!”

茶盞砸碎的瞬間,正廳裏猛地陷入寂靜當中。掙紮的薛瀛也被震住,愣愣地看着離梁玉琢的鞋面不過一指距離的碎茶盞。

梁玉琢停下話,眼簾微垂,視線看着自己的鞋面,被濺開的茶水弄濕的鞋面上,洇出難看的茶漬。

“這事不能了,你又該如何了?不過是個落第秀才教出來的小丫頭,沒規沒矩,還想如何?”

“老爺息怒,就像梁趙氏說的,到底是商戶出身的娘教養出來的,沒什麽規矩,對着長輩都可以大呼小叫。”

薛允的話就像是在梁玉琢呼之欲出的怒火上,對着頭澆了一勺油,而薛允媳婦說的話更是讓她的火又往上冒了三丈。

“梁趙氏?”梁玉琢擡眼,雙手握成拳,藏于袖中,擡腿邁過面前碎裂的茶盞。她報出一個名字,唇角微勾,“伯母說的梁趙氏,可是這個人?”

見薛允媳婦臉上的神情,梁玉琢就只自己剛才說對了。

這個梁趙氏不是別人,正是先前那位想着過繼自家小兒子的梁趙氏。

“趙嬸說的規矩,可是撺掇小兒子把二郎丢下水,趁着人不注意把二郎丢到誰也不會經過的廢園子,打着二郎一死阿爹斷後然後好過繼小兒子侵占我家五畝良田?”

下川村和縣城畢竟有一定的路程,自從出事後,薛大戶搬到縣城便極少叫人回村。加上這段時間停了給梁玉琢家的銀錢,更是沒讓家中下人返鄉過,又怎麽可能聽說村裏頭近來發生的那些事情。

而薛允媳婦會碰上梁趙氏,還是因了一次在成衣店偶遇,這才說了兩句。梁趙氏本就盯了梁玉琢家的地很久,自從那次丢了臉面後,心裏惱怒地不行,在城中遇見薛家人便添油加醋說了一番。

梁玉琢不知梁趙氏說了些什麽,可左右不會是什麽好話。

“伯母說的規矩,如果是這種。我還真就不懂這個規矩了。”

“胡說八道!你家二郎自己調皮搗蛋往河邊跑,差點溺水死了,你竟然還将這事栽贓到別人頭上!你阿爹好歹也是個先生,難不成就沒教過自己閨女怎麽說話嗎?”

薛允媳婦開了腔,薛家的男人就都不說話了。

梁玉琢見她一臉惱怒,冷笑道:“二郎當時才多大,兩歲多。兩歲多的小娃娃,沒人帶着他,他能跑多遠?我阿娘恨不得把二郎拴在褲腰上,怎麽可能放任他一個人亂跑!便是不說落水的事,梁同上回騙二郎去廢園,我們滿村的找,可他卻心安理得跑到別處去玩,将二郎一個人丢在廢園。若不是廢園如今住進了位老師傅,只怕二郎餓死在廢園也沒人會找到!”

下川村的廢園薛家人都是知道的。如今聞言,都有些吃驚。

“小丫頭片子,黑的白的張口既來。”薛允媳婦啐了一口。

梁玉琢瞧着一屋子的薛家人,心底發寒。她本就不是真為了那點錢來的。秦氏念着那些銀錢,是因為心底還記着男人的死是為了救薛瀛。梁玉琢過去一直覺得,薛家肯出這筆錢,該說是出于人道主義層面給予梁家的補償,多少都是個意思。可如今,聽薛允的那一番話,只覺得心冷。

“我阿爹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當時救了白眼狼,不知會不會懊悔。早知會落得今日的田地,想來我阿爹也不會沖上去救人,不過是打死個小輩,薛家這麽多人估摸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是毫不在意的。”

梁玉琢這話其實已經發了狠了。薛家的冷血,在她看來,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可當初兩家不過是口頭上的一個約定,梁家也拿不出什麽實質性的證據要求薛家給錢,一切只能憑着對方良心。

既然有人良心被狗啃了,那就算了。

梁玉琢把話丢下,也不再去看薛家人的表情,直接轉身走人。正廳外頭的下人這會兒瞧見她出來,一個兩個不敢輕視,低着頭在前頭引路,實在忍不住了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梁玉琢沒去在意,滿腦子只想着,契書這種東西真是太有必要了。以後但凡和人做什麽約定,能寫則寫,免得日後出了像這類似的岔子,到時候哪怕一張嘴再能說,也只是唾沫星子的事了。

她前腳邁出薛家大門,後腳薛瀛就掙脫爹娘的禁锢追了上來。

“梁家妹妹!”薛瀛摸遍了身上,終于摸着一個小巧的荷包,“這點錢,你先拿着,回頭我再把欠着的銀錢給你送去。”

壓根沒去數荷包裏有多少銀錢,梁玉琢抓在手心裏颠了颠,轉身走的時候卻順手又抛進了薛瀛的懷裏。

“我如今能憑本事賺錢了,用不着再像薛家拿着筆銀錢。我阿爹日後要是托夢怪罪,我這當女兒的自會說明,左右不過是薛家的叔伯們欺負我孤兒寡母罷了。與你有什麽幹系。”

話雖如此,薛瀛的臉上還是臊得通紅,趕緊追上幾步:“可是先生是因我而……”

梁玉琢突然停下腳步,回頭道:“薛四郎,你說,我阿爹是不是好人?”

“先生大善。”

“嗯。你能念我阿爹一句好就夠了。方才我說阿爹救了白眼狼是故意氣他們的,你別惱。”

“我……”

“阿爹如今是徹底絕了入仕的夢,你是阿爹曾教授過的學生,待你日後參加科舉,可莫要辜負了我阿爹救你的這一命。”

她将話說完,邁開步子往前走的時候,順帶着舉起手擺了擺。

薛瀛顯然不懂這動作的意思,心底卻隐隐覺得,先生的這個女兒當真和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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