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梁玉琢給二郎買回了心心念念的糖,又給湯九爺捎上一卷灑金的紙箋,因做工的問題還叫她砍了價便宜了不少。
出城前,梁玉琢還尋思了一會兒,見真沒了要買的東西,這才往城外走。
她來得早,到縣城的時候天亮了沒多久,城門也不過是剛開。這會兒卻一晃眼日頭已經挂在了當空,梁玉琢在城門外的一個簡陋棚子裏坐下,随口叫了一碗面。
攤主是個老婆子,伛偻着身子,動作也不甚快。
爐竈在棚子底下升騰着白煙,竈頭上的鍋子裏熱水沸騰。老婆子慢吞吞地拿着一把鐵勺在鍋子攪拌,拿了案板上已經做好的生面就要往鍋裏放。
邊上呼啦啦跑來幾個小孩,一個不留神撞翻了竈頭邊上的簍子,裏頭本就不多的雞蛋滾了一地,好些還摔碎了,蛋黃被小孩踩着帶遠,髒兮兮地叫人倒胃口。
老婆子也沒叫嚷,倒是邊上賣馄饨的棚子跑出來個婦人,舉着鐵勺就去追小孩了。
老婆子彎腰要去撿雞蛋,梁玉琢忙低頭幫忙:“婆婆,你煮面,這裏我收拾。”
她動作利索,不多會兒已經把雞蛋都收回簍子裏,地上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直起腰來,梁玉琢才發覺,老婆子正拿着菜刀眯着眼貼近了再切菜。
邊上有常來吃面的大叔見她這副驚疑的表情,随口道:“章婆子家裏窮,可憐一把年紀了,還得出來擺攤賣面,雖說眼睛不太好了,可這面做得還是可以入口的。”
梁玉琢在一旁瞧了一會兒:“老婆婆的子女呢?”
“兒子前先年被招去當兵了,還沒回來呢,也不知是生是死。女兒嫁了人,頭胎生孩子的時候就難産死了,生了個閨女出來,夫家不要丢給章婆子照顧。要不然,這把歲數了,章婆子也不必出來吃苦,還不是為了給外孫女攢嫁妝。”
大叔呼啦呼啦幾口吃完大海碗裏的面,回頭瞧見章婆子顫顫巍巍地端着碗放到梁玉琢面前,忍不住又嚷了一嗓子:“章婆婆,差不多就回家吧。你這一把年紀了,不如歇歇。”
端上來的面熱氣騰騰的,上頭撒了白菜絲還有蔥花。
梁玉琢一筷子下去,從底下意外翻出顆荷包蛋來,扭頭去看,章婆子沒生意,這會兒正在慢吞吞擦着竈頭。
“婆婆,吃完這碗面,我幫你做會兒生意吧。”
章婆子話不多,可這會兒卻擡起頭來,眯着眼睛,有些遲疑地望向梁玉琢。
“我沒騙你,吃完這碗面,我就幫着你做回兒生意,不收工錢。”
梁玉琢自問不是什麽聖母,可看着這樣的老人,心底總是有些記挂。她家老太太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早些年退休之後就一直在家搓搓麻将、聽聽越劇,日子過得美滋滋的,哪裏像章婆子這樣眼睛都看不清楚了還要出門擺攤給外孫女攢嫁妝。
想到家裏的老太太,她越發心疼章婆子,學着方才大叔的動作,呼啦幾下吃完面,燙得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忙擱下碗去給章婆子幫忙。
章婆子拗不過梁玉琢,被按在一邊坐好,眯着眼睛往竈頭上張望。
梁玉琢叉腰站在竈頭前,将棚子裏的食材都看了一遍,确認沒有錯漏的,洗了把手,開始拿刀幹活。
“喲,章婆婆,你家外孫女……唉,這不是你家外孫女?”
方才舉着勺子去追小孩的婦人回來了。擡眼瞧見章婆子坐在邊上,竈頭前低頭幹活的換了人,還以為是婆子的外孫女,剛開口說了沒一句話,瞧見擡頭看過來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子,婦人還愣了愣。
“嘿,這誰家小子,模樣倒是俊俏,就是瘦了些。章婆婆,你也請了小工?”
章婆子搖頭,将梁玉琢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這世道,也是怪了。”婦人念叨了兩聲,回到自己攤上,時不時往章婆子這邊瞧上兩眼,見竈頭前的小子果真動作利索,下面上面的速度比章婆子快了不知多少,下刀子的動作也是又快又準,忍不住啧舌。
正是大中午,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章婆子的棚子裏來來回回就做了二十來趟生意。最忙的時候,章婆子也坐不住了,幫着在邊上揉面。
“小子,你還真不收工錢啊?你這半個時辰的功夫,可給章婆子賺了好幾天的銀錢了。”
等進出城吃東西的人少了,婦人歇了活,揉着發酸的肩膀往章婆子的棚子探頭。
梁玉琢洗了把手,笑了笑:“嬸子你那馄饨賣得也挺快的。”
婦人笑了笑,正擺手想叫梁玉琢也給自己幫着賣些,邊上忽然一陣稀裏嘩啦的動靜。
沒等梁玉琢去看,婦人棚子裏的小工已經從前頭打量完慌裏慌張回來了。
“怎麽了?”
“不知道誰招惹來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老板娘,咱們趕緊收拾東西走人,別被砸了攤子!”
“走什麽?”
沒等婦人招呼章婆子收起棚子,帶着一路驚呼,三個市井混混模樣的男人晃蕩着走了過來。
三個混混裸着上身,肩膀胸前都是縱橫交錯的疤痕,一看就是鬧事的主。領頭的那個剃了個光頭,眼睑上還有刀傷,看着就不好惹。
梁玉琢拉着章婆子往後退了兩步,就瞧見還擺在竈頭上的鍋被人掀開蓋子。熱氣冒出來熏了人一臉,那人惱怒,抓過旁邊的鹽罐子就往鍋裏砸。
“啪”一聲。熱水濺了出來。
“孩子,手燙着了沒?”
水花濺開的時候,章婆子被護着又退了兩步,雖然眼睛看得不太清楚了,可耳朵還是靈着的。梁玉琢的一聲悶哼雖然壓在喉嚨裏,但到底還是叫她聽見了。
“哦,燙着了?”
那人擡眼,瞧見梁玉琢,只當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子,唾了一口:“長得跟娘們一樣,你帶不帶把?”
他這話音一落,邊上兩人跟着大笑起來。
城門外的所有攤子一時間都不敢出聲,生怕惹上煞神。有認出他們身份的,這會兒都低着頭不敢去看。上一任縣官還在的時候,這三人就已經在縣城裏橫行霸道了。
後來縣官出事,三人也随即被關進牢裏。當時滿城百姓大快人心,可這才多久,就被放出來繼續禍禍人了。
“這小子的臉瞧着陌生。”
“外頭來的吧。瞧這大眼睛瞪的,不認識你爺爺我?”
梁玉琢不語,章婆子拽着她往後躲了幾步。
“老太婆,我記得你就一個外孫女,怎麽,什麽時候多了個孫子?”領頭的男人皺着眉頭,伸手就要去抓梁玉琢的胳膊,見她躲開,哎喲一聲就要往下伸手,“這臉越看越不像個小子,該不會是姑娘假扮的吧?”
梁玉琢今早出門為了方便,是穿着男裝出來的。可女扮男裝能蒙的只是眼前的樣子,真要下手去摸關鍵部位,傻子才分辨不出男女。
男人的手伸過來的時候,她幾乎要往彎腰去抄邊上的椅子。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馬蹄聲,沒等城外衆人回過神來,站在棚子外的兩個混混突然一聲慘叫,棚子裏的這個當即回頭,卻被人一刀砍中沒來得及收回的胳膊。
整條胳膊,就這麽甩在了地上,噴出的血濺了一地,也濺上了梁玉琢的臉。
而棚子外的兩個混混,此時也躺在地上,一個斷了掌,一個削了耳朵。
棚子裏外,一時間,除了躺在地上打滾慘叫的三個男人,沒有任何的聲音。
所有人都被吓得說不出話來,離斷掉的胳膊最近的章婆子直接跌坐在地上。
梁玉琢站在原地,看着坐在漆黑大馬上的男人,背後是正午的日頭,看不清面孔,只有一雙漸漸回暖的眸子,和他手中淌着血的刀。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到被割斷的胳膊和噴湧的鮮血,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把刀再往前一點就可以割到她的身上。
“琢丫頭,沒事吧?”
老三和薛荀從邊上擠進棚子,一邊蹲下把地上的男人抓起來,一邊不忘擡頭去問梁玉琢的情況。
“我沒事……”梁玉琢吞了吞口水,有些後怕地往章婆子身上靠了靠。等到三個男人都被捆起來,看見薛荀和人一起把三個男人拖回城,看着遲來的縣城官差滿臉蒼白地對着他們鞠躬道歉,梁玉琢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些男人的身份可能不僅僅是鐘府護院仆役這麽簡單。
尋常的護院怎麽會出手這麽狠戾。
“你還真是個女娃子啊。”章婆子握着梁玉琢的手,一時間百感交集。
“出門在外,穿男裝方便點,婆婆別見怪。”梁玉琢摸了摸口袋,從荷包裏掏出二十來枚銅板放進章婆子手裏,“我也沒什麽錢,婆婆拿着這個,看看有沒有被砸壞的東西,買個好的補上。”
章婆子哪裏肯要她的錢,說什麽都要往回塞。
推來讓去間,梁玉琢往邊上退了幾步,直直撞上後面進棚的人。
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低沉的聲音響起:“走了。”
梁玉琢一愣,擡頭瞧見鐘贛的臉,忙喊了聲下回再過來吃面,說着就要把手裏的銅錢塞進章婆子袖口裏,背後伸來的手卻直接抛了一個荷包給章婆子,順手拉過她,轉身帶走。
老三喊琢丫頭的時候,邊上的人大多都在注意被砍傷的三個混混,沒幾人聽見這聲喊。這會兒見給章婆子做面的小子從棚子裏出來,被人一把就送上了馬背,只當是有人來接,多看了兩眼,倒也沒往別處想。
見踏焰的馬蹄踩中一灘血跡,梁玉琢冷不丁打了個顫。
鐘贛低頭:“怕了?”
“那三個人會怎樣?”
“關進牢房。”
鐘贛垂下眼簾。
他沒告訴她,這三個人本身就是戴罪之身,當初就是錦衣衛順帶送進縣城大牢的,如果老老實實在牢裏待滿幾年,或許還能早點放出來。可既然莫名被放了出來,後頭的事,就由不得他們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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