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十五)

明月離開之日,我去送他,交與他一方紫藍色繡了一輪明月的繡帕。

他将它收進懷裏,轉身對着面前巍峨的皇城,露出堅毅的神色。

我心裏不舍,問道“明月,你還回來嗎?”

他騎在馬上,低下頭,望着我,那支我送的墨笛還在腰間,含了笑意的目光又恢複了昔日的溫和,我仿佛回到了那些日子裏我二人相處他喚我姐姐的時光,“我會回來,若有一日回來,便再不會離去。”

我目送他駕着馬伴着塵埃離去,心裏頭一片空寂。

明月走後,陛下來看了長安。

那日下了雨,男子披雨而來,身形蒼涼,我正在将窗前的緯簾放下來,看見了他,于是恭敬地俯身行禮,他視線掃過我,淡淡地一聲“起吧。”便繞過我進了殿裏。

長安坐在案前翻閱着手裏的竹簡,看到他時,起身迎接,他先一步阻止她,笑道,“你我夫妻不必如此客套,拘泥于繁文缛節做什麽。”

長安笑笑,望見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于是對着門邊的我笑笑,“南山,快把你常用來取暖的良藥給陛下拿些來。”

我笑笑說了聲好,在案上倒了杯桃花醉呈上去,頭頂上是陛下爽朗的笑聲,“哈哈,朕真當是什麽良藥,卻原來還是這個。”一面脫下身上的濕衣,我和長安站起幫忙。

“滿朝文武,都要朕殺了他,朕無奈,只能将他流放。”

他是在解釋,堂堂一國之君。長安笑笑,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執起他的手,笑意溫和。

我側過頭看着外面升起的綿綿雨意如同朦胧的紗。

日子就這樣一派寧靜平和,陛下待長安一如既往的好,來的也頻繁。可仍舊抵不過此後夢境一般的變故,措手不及地要擊破這個奄奄一息的朝代。

因為明月的事,朝中大臣,對陛下多有不滿,面上恭敬,心裏卻生了鄙夷。邊關又是戰亂四起。派去的将領不是被活捉便是被生生的取了首級,節節敗退的戰況,換來了滿朝驚恐,于是又有人提議,要昔日的少年将軍再回來助陣,故而,明月又被一道聖旨調回了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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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将兵符分為兩道,只給了明月一道,他終究是不敢再信任他的。

那日夜裏,陛下宿醉,長安讓我早早的去歇息,自己照顧了他一整夜。晨間,我見陛下離去時,望她的神色那樣複雜而又夾帶了些許憤怒和失望。

長安倚在門邊送着陛下離去的身影,我突然發覺得她面色那樣的蒼白。吶吶的開口喚她,“長安,明月又回來了。”

長安轉身望着我,“南山。”

我回望她等待下文。

她說,“若有一日萬不得已,你告訴明月,不必挂心于我,我不是他的親姊,殺了我也沒有什麽。”

那真是很久遠的往事了,那個卓君安長公主離去的春日。

那個長安盼望了許久的弟弟,自一生下便被判了死刑,君安公主抱回的是同日降世的皇子,一國之君早已知曉了整個王朝的命數,不過是托自家姊妹為他留有一脈香火。

但其實還有一個秘密只怕死去的陛下亦不知曉,這位幸存的皇子其實是一位公主。

是了容貌俊美的少年明月她原是一位女子,我自幼在公主府與衆多女子一起長大,自然早已分辨出來她與女子衆多的吻合之處。

可我一直膽小,自欺欺人。

我在寒風裏望着長安潔白的衣衫飛揚,那一瞬間,覺得,也許終有一日她會離我遠去。奈何,我連沖上去擁抱她的勇氣也沒有了。

卓夙終究靠着手上的三千兵馬,一路轟轟烈烈的殺過,果不辱使命,退了邊關之敵,卻也一一夕之間成了叛軍。

原來,長安料想的都是真的,他還是這樣做了。

那日,我揮着掃把百無聊奈的清理着地上的積雪,便見到了一位行為怪異的宮人,他見了長安,自衣袖裏遞上一方繡帕。

是那日我交與明月的繡帕。

那上頭除了一輪明月,還多了一行字,“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爾後,那宮人終究被陛下斬首。他帶着一行人前來,目光死死的盯着長安,突然拔了腰間的劍向着她刺去,刺穿了她消瘦的肩頭,長安悶哼出生,鮮血流出來,染紅了她的整個肩頭,他飛快的拔了劍,望着她,目光再沒有了往日的溫和,竟似一潭死水辦的沉寂冰涼,“ 即便到了這樣的處境,可我還是不願意殺你。那日我讓你替我與他下一局棋,看你拼盡了權利,以為你真心為我,卻不料都是假的,你終究還是偷了我的兵符給他。你知不知道你二人真的讓我感到惡心,同樣是女子,還是親生的紫妹,卻存了那樣的心思,真的很惡心!”

陛下走後,我拖着顫抖的身軀撲上去抱緊長安,她臉色蒼白,卻仍舊安撫我,“南山,別怕,我不會死,只是……哈哈哈哈,我也覺得自己好惡心。”

我望着她癡狂而絕望的笑意,十分的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你當然不會死。”我覺得自己的整個身軀都在顫抖,眼淚大顆的滴下來,我為她包紮,她至始至終都在笑。

我突然希望明月快點到來,這樣的日子,長安和我都不能再過了。

陛下的這一劍,并未傷及長安的性命,可長安因為已失了寵,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太醫來去匆忙,留了藥,我喂她服下,她便一直高燒不退。夜間我守在床前,一直聽到她的咳嗽不斷,她一直因為寒冷而不住顫抖,我脫了鞋襪上床緊緊的擁抱她,我害怕,害怕長安再有一丁點兒不好,“長安,我陪着你,你快好起來。”

雖然在宮裏的待遇比不得往日,可是我依舊盡力照顧長安,她的身體終究漸漸好轉,傷口已經愈合的差不多,只還剩些輕微的風寒,但這一番折騰,她已經瘦了一大圈。

陛下趁着她昏睡之際也來探望過,卻仍舊冷着一副神情,在床邊坐上小刻便起身離去。醒來後,他便再沒有來過。長安也從來不問,只每日裏仍舊呆呆的坐着或是與我講些話,都是些明月幼時與她在家裏的事,其間大多我曾經聽過。

她甜軟的嗓音因風寒添了些許沙啞,但仍舊讓人覺得幽美動聽。我可以為此一整日陪着她,靜靜地聽。

某日長公主來了宮裏,我為她倒了茶,她笑着撫摸我的頭發,“南山許久不見了,過得還好嗎?”我點點頭,卻怎樣也笑不出來。

長安與她相對坐着,後來,她擡手望着我“南山,我今日突然很想吃些你做的糕點,你能不能……”

“我這就去做。”我高興的起身往外跑,長安已經許久沒有胃口,雖說我做的糕點并算不得好吃,但她喜歡就好。

我端了糕點回來時,長公主已經離去,長安低着頭,一縷發擋住她的神色,我看不真切,“長安?”

“啊?”她擡起頭,我看見她的淚流出來,她卻在對我笑,似乎自己也沒有察覺。

“你為什麽哭?她和你說了什麽?”

“不管說了什麽,長安,我們都不要信,只要,只要等着明月來接我們就是了。”

她笑笑突然望着我,目光溫和而不容置疑“南山和明月在一起吧。”

“吃糕點吧。“

“南山,有你陪着她我才能夠放心的,這天下若還有人願意不惜一切待她好,陪伴她的,必然是你。“

我握着她的手,一直搖頭。

明月終究兵臨城下,陛下來到殿裏帶走了長安,他将她帶到城樓上,望着底下的上千人馬,她看見了那人依舊是白衣輕甲的模樣,“怎麽?明月,你竟忘了昔日你我之間的恩情了?”言罷,他将腰間的劍□□。

明月身形一僵,在寒風中,閉上眼,咬牙道“你若傷她一毫,我頂血洗長安城。”

陛下大笑,語氣嘲諷,“卓夙,不要忘了,你只是一個女人。”

陛下笑着帶長安離去,沒有人看見他眼眶內絕望的淚水。他将她送回殿裏,離去之際只留了一句“顧汐,你可記得,那年你逃離之時還遇見過什麽人?”

長安愣神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苦笑道,“原來是她。”她然後轉身笑着要我去外面看看,她想一個人。

我當時真傻,竟真的相信了,以至于後來推門見到她倒在地上時整顆心都在劇烈的顫抖和愧悔,長公主給了她一瓶了結的藥,一如當初讓我失憶一般,讓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頹然的坐在地上,一時間竟連哭也不會了,腦海中想起,那年公主府初見,她擡首對我灼灼地小姨,那時她于桃花樹下翩翩起舞,我垂眸撫琴,天地間都是美麗的顏色。

卻如今已經一片荒蕪。

明月尋到她時,我已經離開。她面容仍舊帶着笑意,像是沉睡一般,身形伶仃。她俯下身,手指顫抖的觸摸她蒼白了的美麗容顏。

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從前的從前,她與她還只是一雙孩童。自懂事以來,母親對她嚴厲,父親疏遠而客氣,為身為姐姐的她待她溫柔親近。時時刻刻的拉着她的手,教她寫字讀書。

姐姐是父親的驕傲,她自幼聰明,學了母親的歌舞,父親的棋藝。常常明月站在身後望着父親将她舉過高高的頭頂,她咯咯的笑,對她伸出手“弟弟,明月,快來。”

後來生了變故,她也是緊緊的拉着她的手,一雙眼裏全是堅定,“明月莫怕,還有姐姐。”她為了護着她,要只身去引開敵人,明月不肯,害怕她再也回不來,她拍她的頭安撫“傻弟弟,只要活着就好,你看,你的繡帕在姐姐這裏,若有一日走丢了,姐姐便憑着它找到你。”

她終究她而去,明月在原地等了許久卻不曾再見她回來,以後漫長的歲月她也并未拿着哪一方紫藍色繡帕來尋過明月。

在公主府裏第一眼,明月為她驚豔,其後因為她不是自己的姐姐既是高興又是失落。想與她接近卻沒有一點機會,後眼睜睜見她進了宮。

原本要放棄,奈何命運弄人,身邊的姐姐并非自己的姐姐,漫長的回想,讓明月的一顆心再度雀躍,卻原來真的是她。

那一吻,更是美好的意外,讓他再不肯放手。想到有一日終究要帶她回家。

可誰想到,終究沒有了那樣再重聚的一日。

時光輕擦,歲月靜好,她在明月的懷裏,仿若酣睡的樣子。

明月露出凄涼的笑容,這世間不過一個姐姐,一個顧汐,一個長安,卻終究都不在了。

長安還是沒能等回她執愛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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