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晉國皇宮

合歡殿的大火自半夜燃起,一發不可收拾,熊熊烈焰烘烤着殿外的一切,隐隐約約能聞到桐油的味道,噼裏啪啦的燒灼聲,鬼一般的尖叫,狂笑,在這樣的夜裏,讓人心裏發麻,恐懼。

數不清的內侍提着一桶桶的水跑過去,飛蛾撲火一般,饒是白天那場大雨,也沒有減弱夜裏的火勢。

晉帝披着衣服從書房趕到的時候,合歡殿已經是一片滔天火海。

他擡着眼,灼灼火光映照在眸底,不斷地跳躍閃爍,劉仁海從小侍衛手裏接過披風,給晉帝系好玉帶,便低低嘆了口氣。

“容妃娘娘解脫了。”

晉帝沒言語,一雙手背在身後,火浪炙烤着身體,他就像在冰天雪地裏,孤零零的站着,周遭的熱鬧與幾無關,腳都站麻了,劉仁海咳嗽一聲。

“皇後娘娘過來了。”

因是夜裏事發突然,高皇後發絲随意的攏在腦後,她看着那片火,猶覺得不過瘾似的,情緒沒有掩飾得當,原本哀嘆的話語此刻變成了幸災樂禍。

“這麽大的雨,夜裏還能起火,容妃妹妹果然命不好,如今應當照看好其他宮殿,免得串了火星子過去,殃及他人。

還有,這合歡殿燒了便是除去污穢黴運,沒什麽值得可惜的,皇上不必惋惜。當年容妃好端端住着,平白無故就瘋癫了,沒準真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往後着人重建便是。”

桐油的味道從內及外,燒的震天動地,腳底下的泥土好似也生了熱,燙的高皇後連連後退。

“作死的。”

晉帝目光清冷,看着高皇後的時候,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末了,他伸出手,替她将碎發撫到耳後,音色涼如月,反叫人捉摸不透了。

“容妃與你同年進的東宮,她命不如你好。生下敏之後身子一直很弱,敏之騎馬摔斷了腿,她受不了打擊,瘋癫癡傻。

你有高家撐腰,亦有高相這樣的好兄長,生了少陵,立為太子。一路走來,朕的後宮被你打理的幹淨蕭條,皇後,朕要謝謝你。”

高皇後胸口一滞,只覺得晉帝被火烤糊塗了,眼下太子昏了幾日,雖中途有好轉,可醒來的時候眼神呆滞,就像入了魔一樣。

連日來的怒氣,讓她有些神思困倦,也無心去想晉帝此話何意,因為不管從前如何,容妃死了,淑妃死了,她活的好好地,她的兒子,将來便是九五之尊。

“皇上,太子擡回東宮那日,真真是吓壞了臣妾,滿身是血,問那幾個婢女內侍,個個跟木雞一樣,一問三不知。

孫太醫的醫術我是信任的,他說無妨,我才稍稍定了心思。皇上,你是忙,可也該去看看太子。他就那麽躺着,我心疼...”

“不用救了。”晉帝沒有偏頭,仰着臉看那肆意猖狂的烈火。

高皇後愣住,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裏咯噔一聲,原來那話是對着合歡殿說的,她擦了擦眼尾。

“臣妾也覺得不用救了,燒燒晦氣。”

“皇後,這些日子你就着人查一下合歡殿起火的緣由吧,事無巨細,朕等你的消息。”

.......

齊王府內大門緊閉,自從陸玉容轉好之後,宮裏送來不少補品賞賜,庫房塞得滿滿當當,管家恨不能重新辟一處新的院子做庫房。

大雨過後的庭院,清新雅致,樹幹上落了幾只鳥,輕快的蹦來蹦去,花枝和芍藥剪了新的杏花,插在白玉雙耳瓶中,又将多日不曾開啓的窗子透了一條縫。

陸玉容半靠在床頭,手裏托着青玉藥碗,嘴角還沾着一絲黃色湯汁,芍藥從袖中取出帕子,熟稔的替他拭去,她臉上帶着笑,如同桌上那瓶開的繁茂的杏花。

“這幾日勞累你們了。”

陸玉容把藥碗放在床頭的盤子裏,側臉打量着窗戶縫隙裏的春光,縷縷清風透進,攙了鳥語花香之後,愈發叫人神清氣爽。

胸口的劍傷愈合的慢,這幾日各種補藥吃到肚裏,精氣神好了許多。

“殿下,你不知道自己當時多麽兇險。我跟花枝魂都吓沒了,我們只想替你受罪,決計不願看你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躺着。”

芍藥收起藥碗,花枝折了幾支杏花,想要擺在床邊的幾案上,陸玉容忽然扭過頭,笑着說道。

“你們很好,雖慌亂,卻不忘我的囑托。”

他說的是香爐,那夜燃燒的安息香裏,攙了一些旁的東西,能刺激縱歡,能讓那藥物翻騰燒湧,就像陸玉安問的那般,他的确動手腳了。

“花枝,海棠開了嗎?”

花枝一愣,擡臉回道,“開是開了,只是一場大雨,澆的透透的,都落在地上,剩下幾朵半開不開的挂在枝頭,奴婢覺得不好看,便沒有折下來。”

睜眼說瞎話,杏花都無事,怎的偏偏海棠不堪入目。

“等日後一切安定下來,我會給你們找個好人家,嫁妝也會跟世家小姐那般豐厚充盈。”

花枝跟芍藥忽然齊齊頓住,她們委屈的看向陸玉容,也知道這人的脾氣,他阖着眼皮,心裏比誰都清明。

夜裏烏雲遮月,院中的花木伴随着蟲鳴好像跟着歇息了似的,靜谧安詳。

外廳的燈已經吹滅了,芍藥踮着腳尖,因房中早就沒了動靜,她以為陸玉容已經睡着了,便趴過去想要熄了床頭的燭火。

誰知剛一扭頭,便對上陸玉容明亮的眸子,吓得芍藥一個哆嗦,險些腿軟砸到床上。

“殿下,奴婢以為你已經睡了。”

陸玉容笑笑,“你去睡吧,讓它燃着便好。”

“殿下,你傷勢未愈,還是應該多休息。”

“芍藥,她為什麽不來看我?”

“啊?”

芍藥被問蒙了,瞌睡全無,她回頭看了眼簾子後的花枝,那人披着外衣,小聲詢問,“殿下,公主府來人了。”

陸玉容猛地坐了起來,一臉欣喜,胸口的傷被撕扯着,可他好像沒有察覺到似的,趕忙穿上外衣,朗聲吩咐。

“快請進來。”

花枝咽了咽嗓子裏的幹澀,沒敢說接下來的話。

腳步聲窸窸窣窣,她們來的隐蔽,穿着披風,只露出兩個眼睛,人一進門的時候,陸玉容眼裏的光便熄滅了。

不是她,怎麽可能是她。

芍藥認出來人,連忙退出去泡茶,花枝守在外廳,院中還是靜靜地,好似來了只貓似的,沒一點動靜。

“你在等人?”

容妃看着陸玉容眼裏的平淡,不由得笑笑,然後替他往上扯了扯被子。

“沒有。”

“有些人等不到,便不要多想。敏之,你是個好孩子,不争不搶,無欲無求,我們母子活的辛苦,比不得其他人那般恣意。”

容妃拿出另外一副方子,是比着李旦那一份謄寫的,“治療瘟疫的藥方,你留一份吧。”

陸玉容沒有去接,只是歪頭示意她放下,心中難免有些抑郁不平。

“母親,讓你擔心了。”

“我知道你會做好,只是看着你真的受了傷,心裏必然難受。若不是我沒有倚仗,你也不會這般辛苦,敏之,你已經到了成親的年紀,卻連個通房都沒有。”

“母親!”陸玉容急急打斷她的話,卻被容妃一把握住手,壓了下去。

“花枝和芍藥跟了你六年,算得上忠心妥帖,這兩個丫頭我看了也是喜歡,母親不強求你都收入房中,可你若是喜歡一個,不如先認了,等日後....”

芍藥端了茶水上來,正好聽見容妃的話,不由得面上一紅,連聲音也跟着柔軟了許多。

“夫人,請用茶。”

容妃點點頭,陸玉容不跟她争辯,卻以合上眼皮來表示心內的抗拒。

“知子莫若母,一開始,你跟文南公主只是純粹的聯盟關系,母親不擔心。那時的你理智清醒,置身事外,所有一切都能把控得當。

可是現在不行,你被迷惑了,容易做出錯事。”

陸玉容猛地睜開眼睛,氣息有些急促,劍傷裂開,透過紗布滲了出來。

“母親,我隐忍了半生,處處避讓,不争不搶。我也想與世無争的活着,可我也是人,碰見喜歡的女子也會忍不住心動,欣賞,這份情誼壓在我心裏許久了,我難受。

母親,我是真的難受。”

他壓住劍傷,輕輕咳嗽了一聲,動靜不大,足以讓守在外面的芍藥和花枝聽到。

“花枝,進來剪一下燈芯子。”

容妃不想與他發生争執,便轉了話題,望向花幾旁的燭火。

花枝來得快,手裏的剪刀下去,燭火好似被掐滅了似的,黑芯去掉,火苗猛地竄了起來,跳躍的更加興奮熱烈。

“你與她相識不過數月,一時的迷惑只消避而不見,便能緩解。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等那時回過頭來再看,憋悶苦痛真的算不了什麽。”

“母親,你愛過父皇嗎?”

陸玉容眸色湛藍,如一汪清泉,透亮到讓人無處可藏。

那裏面,是容妃滄桑平靜的容顏,她愛過嗎,早就忘了。

“母親,你可知她看我的時候,那雙眼睛有多漂亮嗎?”陸玉容嘴角挂上一絲牽強的笑,兩只手交握在被上,好似面前真的看見了那人,滋啦的燈油爆了一陣燭花,傳來淡淡的香氣。

“花枝你知道嗎?”陸玉容轉過頭,定定的看向那人。

花枝連忙搖頭,有些讪讪。

“奴婢不知。”

“她看我的時候,猶如凄凄夜色中,燭火乍然,亮進我的心窩。我循着光亮走,有什麽錯?”

花枝挑了挑燈芯,低着頭,與容妃面面相觑。

陸玉容推掌而出,燭火噗的熄滅,屋內瞬間陷入混沌。

“她不看我的時候,這孤寒深夜,冷的好像冰窖一般。母親,我貪戀那絲溫暖。我恨高皇後,恨高相,更憎恨太子,若我沒有斷腿,我也能與她比肩而站,在陽光下頭,在海棠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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