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回

夏天一去,這年又過半。

向允以前沒感覺時間這麽經不住度過。

工作不鹹不淡地繼續着,漫畫也終于畫到尾聲。每畫完一話,她依舊先發給尤濯過目。他幫她審閱、提意見,一直到最後一話的結束。

網上那些零零散散給她評價的人,向允也不知道是真的讀者,還是尤濯或者朋友為了鼓勵她而申請的馬甲。反正她畫畫也不是為了賺錢,能堅持畫下去,已經是很滿足的事情了。

除了工作和漫畫,周末的時候羅儉會帶她到處游玩,雖然都是市郊不遠,卻讓她的心情得以放松。

向爸爸向媽媽對羅儉也逐漸熟悉。向媽媽說,他也來Y市幾年了,你也不小了,要覺得合适,就好好談婚論嫁吧。向爸爸還是老調子,沒個穩定工作,哪來的保障。在向爸爸這種老派思想裏面,管你什麽大公司好企業,都是“臨時私企”,只要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才算得上好工作。所以向允工作以來被向爸爸唠叨嫌棄,也都習慣了。

然而羅儉不一樣。

後來的那半年,向允總看見羅儉紮堆在一大摞的參考書和模拟題裏。周末也不怎麽約她出來玩了。他總是在看書背書做題看書背書做題。向允問他:“累嗎?”他從書本中擡起頭來,笑得眉眼眯成一條線:“好像比高三的時候壓力還大呢,不過也讓我幹勁十足啊。”向允嘆氣:“你現在工作好好的,你自己也很喜歡,為什麽讓自己那麽委屈辛苦。”他樂:“不覺得辛苦,如果能跟你在一起,這點辛苦算什麽啊。何況,我也覺得現在工資低,考上了教師進了好學校有了正式穩定的職業,當然更能照顧你啊。”

向允其實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下來的,一次次應試,恨不得每個學校都去考。可事業單位哪有那麽容易,一次次落敗,他又買了資料,從頭再來。

連閨蜜都驚嘆,異地他鄉,無親無權,孤注一擲,真不知道他哪來的毅力。

可向允知道,從大一認識他時,他都是有着一股孤勇的戰士。

那年的冬天。他終于再失敗了N+1次之後,考上了一個郊區初中的教師。

來年的開春,他的父母便坐到了向家的客廳。

等到春末蟬鳴,世間的萬物都在一場大雨和一片光照之後塵埃落定。

四月,草長莺飛。

向允在公交站牌等車的時候,一回頭,就看見了巨型燈箱上華麗的演唱會廣告。

夏侯暖暖。

“聽不到情歌”巡回演唱會。

又是她。近來風頭正勁啊。在全國各地巡演了那麽多場,終于又回到了家鄉嗎。宣傳廣告上她精致的臉亦夢亦幻,少了幾年前的青春和鋒芒,卻是更添性感和魅惑。

聽說,她已經結婚了。對方并不是娛樂圈人士,只是她大學時的初戀男友。當初圈內看好的她和那位一線男歌手的戀情,終究也成了泡沫。彼時他們的緋聞滿天飛時,向允還記得她被記者追問時臉上的欲語還休。此時已為人婦,又是別樣一番風情。

是啊。離她上次關注她的演唱會,都過去四年了。

向允問尤濯,你要來看暖暖的演唱會嗎。

這一次的購票也是一波三折,不過好在最後都搞定了。

兩張票揣在兜裏,薄薄兩張紙,竟也覺得沉甸甸。

四月下旬突然就酷熱來襲。太陽毒得不太正常。

向允去機場接了尤濯,他跟以前的感覺比起來,似乎又變了一些,到底哪裏變了,她也說不上來。

家裏人都知道尤濯來了,外公外婆樂得眉開眼笑,當然把尤濯接到老屋去。尤濯坐在沙發上,面對着七大姑八大姨的熱情問候,顯然招架不住。她們除了關心他的工作,更關心他的個人問題。

向允在一旁捧着杯子接了水不緊不慢地喝着,聽這個說誰家的閨女特別漂亮,那個說誰誰的侄女工作特別好,還有誰誰誰家的性格特別棒。最後還真的挑了那麽一兩個各方面不錯的,安排尤濯逐個見見。

晚上等親戚們都散了,向允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挪到尤濯身邊,打趣問,你還撐得住嗎?

尤濯的表情在背光的沙發中不甚明确。向允只聽見他說,相親也挺好的,就這樣吧。向允不由得安慰道,反正,都是要走到這一步的,只是遲早的事情罷了,有合适的,你也考慮考慮,我覺得她們說的,都還不錯。

尤濯擡起頭來,用疑惑的目光掃向她。

其實她是真心實意說這幾句話的,也是真心實意希望他找到合适的那個人。

他可能不太相信,也不太明白吧。

第二天是周五,向允跟公司請了一天的假,帶尤濯在Y市逛逛。

幾年沒來,Y市的變化也是日新月異。尤濯跟着向允走街串巷,幾乎都找不到幾年前的痕跡了。天氣那麽熱,一天下來向允也是筋疲力盡。晚上吃過晚飯,消磨了一會兒時間,等到夜色濃郁的時候,向允才說,我們去江邊坐坐吧。

臨江而建的酒吧咖啡店小茶館錯落有致。他們挑了個視野好的位置。茶品賣相一般,口感更一般,也唯有這江景值回票價了。

那一夜的江風格外溫柔。因為太過溫柔,才顯得他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那麽淩厲。

其實向允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單純地想要邀他一起看演唱會,她等的只是此時此刻,可以面對面地告訴他,她要結婚了。

短信電話或者網上聊天都會顯得太敷衍。她希望能親口化解他的執念。所以,當面,比較好。

彎彎拐拐地繞了許多話,眼看着也都快深了,後面駐唱的歌聲都要口幹舌燥,她才終于說,尤濯,我要結婚了。

他不自然地笑笑,嗯,挺好的啊。

她又說,我是說真的。沒幾個月了。

他這才意識到她的一本正經,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像詢問,又像喃喃自語:

“這麽快?”

“嗯。”她做了個深呼吸,“我們都不小了,也……差不多該結婚了……”

“哦。”他沉默。也沒有追問她對象是誰。

她斟酌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試探着說道:“……何況……畢竟都認識這麽久了……我覺得,老這麽拖着……也不太好……他……他為我付出了很多……對我……”

“呵呵。”他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面無表情的臉硬生生扯出冷笑來,顯得有些突兀和猙獰,“……你不用說了,我已經猜到是誰了。呵呵。竟然是他。”

她有點被他的神情吓到,支支吾吾地陳訴解釋:“只能應該是他……如果那麽多年我都無動于衷,最後還是選擇了別人,那豈不是也太……”

“呵。”他幾乎咬牙切齒,“你不會還指望我祝福你們吧?”邊說邊掏出手機來,“我看演唱會也不用看了,我訂明天的機票走。”

她有些懵,頓頓道:“既然我們總都要各自結婚,跟誰結又有什麽關系?值得你這麽怒火攻心?”

“呵呵。”他還是冷笑,“上一次說要看演唱會,你被我發現了跟他的暧昧聊天記錄,這一次說看演唱會,你告訴我你要跟他結婚。向允,你有完沒完。”

她徹底涼了心:“正因為欠你那場演唱會,所以才想這次補起來,我只是不希望你是從其他人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我以為,我親自跟你解釋比較好。”

“行了。你夠殘忍了。還要我多難堪你才滿意?”

“我怎麽讓你難堪了?”她是在不明白。這幾年,她也不是沒跟他講過她和羅儉的動态,他每次不都說挺好的嗎,她以為他早就放下芥蒂了。

尤濯的眼睛眯起來,像忍到極致的猛獸:“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對你窮追猛打,你一邊和我在一起一邊跟他暧昧不清,他就是一個第三者。現在小三上位要轉正了,你來通知我叫我祝福你?你不覺得你可笑嗎?”

向允的下巴抽搐着,她盡力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卻還是禁不住聲音發顫:“是。我犯賤劈腿,他是小三。都是我們的錯。所以,我懂了。是了,誰都可以,就他不行。你寧願我找個素不相識的甚至不怎麽愛我的人,過着敷衍的應付的生活,也不願我跟愛我的對我好了那麽多年的人過。”其實向允還想說,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去再認識一個人熟悉一個人了,有個人一直陪着我照顧我再說得矯情一點能無怨無悔愛着我,我覺得很滿足了。

她知道,她也好,尤濯也好,在感情上,都太自私了。

在她和尤濯的這一段感情裏。她的主動和付出,到最後的糾結和分開。她都太累了。而她現在需要的,不過是安寧和穩定。可能年少是用來折騰的,青春是用來瘋狂的,但之後了,平淡就好。

她覺得自己像是老年人的心态了,可是這種心态,尤濯是不會懂的。

他還是年輕氣盛,随心所欲。

總之,他們的心态和情緒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又怎麽可能談得攏呢?

那天晚上怎麽郁郁而終的,她也不願去回想了。

江風很大。估計也不及尤濯心火大。

雖然最終他并沒有真的掉頭走人,但一路的冷漠無言也并沒讓向允覺得好受一些。

向允想,或許過一晚,他就想通了、過兩天,他就好一些?

顯然她也不夠懂尤濯。

尤濯的冷漠态度持續得很久,且越來越明顯。連外公外婆都被他的黑臉弄得不大開心。向允也不敢讓他在家擺臉色,便找了理由把他帶出來。可不管是逛街還是吃飯,他都那副冷冰冰誰都欠他五百萬的樣子,就連坐在公交車上跟他說幾句話,他也帶着耳機抱着手機無視她。

好不容易終于熬到了演唱會晚上,向允想演唱會這麽熱鬧激動的地方,總能讓他的表情不那麽僵硬吧。可事實上,就算全場氣氛熱烈high到極點,尤濯那張陰沉的臉也依舊毫無波瀾。

揮舞的熒光棒閃耀着星星點點的光芒,映襯着他的側臉在晃晃悠悠的光點中僵硬而疏遠。

向允也終于真正的冷靜下來。

心一點點冰涼。

連最後的情緒波動都所剩無幾。

暖暖正在唱一首悲傷的慢歌。雖然名字叫“喧嚣”,卻是透着刺人心骨的靜谧。

或是為了映襯着傷感的情緒。悶熱的天突然就落下密集的雨滴。

傾盆大雨。

是可以讓人的視線模糊不清的傾盆大雨。

仿佛就像劇集結束前拉下的帷幕。

是了。就這樣結束了吧。

就像這涼透的絲絲雨線。

清楚、真實、透徹。

不過三四天。一去三四年。路過三四座城,落地三四點塵埃。

尤濯走的時候,只留給向允幾條短信。

他說:“我多麽希望時間能倒流,回到我剛來的那一晚,或者回到你說出那句話的那一晚,我一定不會傻傻的,非要在江邊喝茶。”

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說,可我寧願你晚一點。”

他說:“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你知道我後面幾天是以一種什麽心情待在這座城裏嗎,我是以一種訣別的心情在聽你講這座城。我害怕一話聽到這個城市,就會想到發生在這座城市的這些事,和你說的話。”

他說:“你在演唱會之前說是想坦然面對,可你沒想過我的感受,你說我自私也罷,我就是不能面對你和他,想到這我就心疼。”

他說:“既然選擇了往前走,那就抛棄過往,迎接新生好了。為了前面的路走的輕松點,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聯系了。”

向允收到信息的時候已是零點以後。

她那時候躺在床上半夢半醒。迷迷糊糊中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混混沌沌地似乎回了什麽不相幹的話,然後又睡着了。

夢裏她又回到大學時那張破舊的小床。

那床板總硌得她背疼,夏天裏蚊子也很多,挂了蚊帳還是冷不丁被咬幾個大疙瘩,她掙紮着伸出手拍死幾個蚊子,嘟嚷着“阿濯你沒電蚊香嗎”,沒人應她,她皺着眉頭翻了個身,然後就看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

“你怎麽還沒起床啊。趕緊起來洗漱支桌子,我出去買了炒米。今天師傅的炒米格外香啊。”

她從被子裏露出腦袋,拿鼻子使勁嗅了嗅,炒米的淡淡油味混着雞蛋蔥花的清香,一如那些年午後最好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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