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處置康王爺】
康王府正院內寝房的那個暗道入口,在康王爺的秘密被自家王妃探得徹徹底底後,沒兩天,那暫被封住的入口就重新打開了。
那一面收放不少古玩的牆面恢複原狀,只要碰觸機括,随時都能輕松開啓。
這一深夜,穆開微扶着康王爺就從暗道走回正院內寝。
當那面裝飾成古玩架的牆門往旁滑開時,蘭姑和夏秀、夏香睜睜目睹事情的發生,三人驚到掉下巴,三張嘴皆張得既圓又大,忘記要合上。
蘭姑到底年長些,見多識廣性情沉穩,見康王爺身染血污、步伐蹒跚,立刻上前幫忙攙扶,而穆開微沒等夏秀和夏香回過神,騰出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兩名武婢推進暗道,鄭重下了指示——
“裏邊的密室還有兩人需照料,你們姊妹一人負責一個,老薛就在裏頭相候,他會教你們該怎麽做……別傻傻杵着,快去!”
“嗄?啊!是!”姊妹倆以為還有兩名傷成像康王爺這般的人需救助,登時擡頭挺朐,轉身往暗道另一頭疾奔。
蘭姑什麽也沒問,一切憑本能行事,她只卻穆家早已和康王府連系在一起,盡管知道她家小姐尚未跟康王爺成為真正夫妻,但兩家與兩人早是禍福相依,康王府或康王爺真出了事,必要拖累小姐與穆家,她不能容忍那般的事發生。
“告訴我,王妃想怎麽做?”幫忙将康王爺扶上榻後,蘭姑問得直接了當。
“重中之重,先将王爺的傷勢穩下,然後……先下手為強,在別人登門之前,先将事鬧大。”穆開微随即附在蘭姑耳邊,低聲交代一番。
“成。”聽完,蘭姑點點頭,跟着就旋身快步出了正院。
傅瑾熙合眼盤坐在榻上,抱元守一努力調息抑下亂竄的血氣,蘭姑甫離開,他緩緩掀睫。“你都跟蘭姑說什麽了?”掩不住內心好奇。
穆開微還在為方才他在密室裏把自個兒鬧到咳嗽咳不停的事着惱,咳到後來竟又嘔血,她不氣才怪。
“王爺不是打算任憑我處置嗎?”她咬咬牙。“本王妃自當要好好處置一番。”粉嫩的臉對他露出兇狠相,以為很兇很狠,實不具說服力,倒有一番柔軟味兒。
傅瑾?屏氣挑眉,感覺自己似乎……仿佛……好像……要受虐了,怪的是,他不覺驚懼,卻還隐隐期待着她來虐他。
這絕對是病,絕對沒錯,他絕對病得甚重啊甚重。
欸,這無可救藥的病入膏肓……
今夜快馬加鞭趕回帝京,“天下神捕”的玄鐵令一出,即便早已關上的帝京城門亦要允他通行。
一返京就遇賊人夜行,驚動與他淵源甚深的“六扇門”捕快們出擊,連巡防駐軍亦起騷動,身為“天下神捕”的孟雲峥豈會袖手旁觀。
但他出手後,卻發覺一衆隐在暗處的黑衣客亦虎視耽耽。
皇上的隐棋!
他對他們并不陌生,與這一任的年輕隐棋頭子亦曾私下會過幾面,如今隐棋埋伏在左都禦史周大人的宅第四周,此為皇上的本意?抑或皇上聽從了某人之意才行此事?
孟雲峥不及厘清思緒,因引起騷亂的賊人武藝确實是高,臂中抱着兩只襁褓還能與衆人周旋,他想拿對方問話,都還是讓對方逃脫。
雖然稱不上什麽奇恥大辱,但身為“天下神捕”的自傲之心多少是被傷着,更引起他久違的争強之心,誓要尋到此賊人不可,而“六扇門”的一衆捕快和巡防營的駐兵步軍一見是他,全都自動自發地跟随上來。
追蹤再追蹤,線索止于康王府高牆外。
孟雲峥雖知康王妃是自家親親師妹,剛正不阿、凡事謹嚴的脾性依然令他亮出“天下神捕”通行無阻的玄鐵令牌。
結果倒令他頗為滿意,因康王府的人盡管訝然卻毫無抵拒之态,确認他的玄鐵令埤之後,一名小仆往裏邊通報,另一個則領着他還有身後一票捕快和步軍們,直直就往府中正院行将過去。
但他們一行人甫接近正院,剛剛去通報的仆人氣喘籲籲趵回來,急喘道,“王妃……王爺……那個……咱們家王妃發話了,說既然是‘天下神捕’孟大人親自率人查案,康王府裏就這一點兒地,各位盡管查個底兒掉,無妨的,就是……就是王妃那兒還有點事得跟王爺好生談談,無暇見客,望各位包涵。”
師妹無暇見他?孟雲峥一怔。
望了眼不遠處燈火通明,好幾名仆婢挨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正院,孟雲峥即問,“康王府兩位主子深夜不睡卻在談事,把仆婢們也鬧到不能睡嗎?近來貴府府中究竟出何大事?”
“沒事沒事,孟大人多慮了,咱們康王府能有什麽事呢?”從書閣出來的老薛突然疾步過來,替那名小仆答話。
但,仿佛專要打老薛那張老臉似的,才說沒事,正院門外的仆婢們卻在這時發出聲聲驚叫,好幾個還就地尋找掩護。
若康王妃是旁人便也罷了,偏偏是他唯一的師妹,孟雲峥一想到活潑可愛、潇灑豪氣的師妹嫁進皇家宗室可能受到的委屈,在王府裏可能遭受到的欺負,他心頭火就騰騰直冒,此刻還管得了什麽,就算前頭是皇上的寝宮他都敢闖,何況只是王府正院。
“孟大人、孟大人千萬留步啊,孟大人,您聽小人說呀!”老薛喊得聲嘶力竭,如何也擋不住孟雲峥的流星大步,而一衆捕快和兵勇約二十多人亦緊跟其後,紛紛踏進正院外廳。
“各位躲好!”、“別愣杵着,找東西擋擋呀!”、“好自為知,別驚着!”
門外的王府仆婢們一聲一句叮咛,今晚打算夜搜康王府的衆人還不清楚發生何事,一幕銀雨忽然從與外廳相連的內寝房裏噴出。
“小心!暴雨梨花針!”孟雲峥首當其沖,但這般暗箭傷不了他,張聲大喊是為了提點身後衆人。
他順手扯掉簾子,一陣疾旋,瞬間将大量噴出的銀針打落,然,還是有幾根“漏網之魚”噴到他身後,尾随他的幾名漢子擋得驚險,閃得及時。
“師妹,誰敢負你?你……”孟雲峥丢開收滿銀針的布門簾子,才闖進內房半步,人就僵了。
少掉那團花雲錦繡的布門簾子遮掩,裏邊兩扇精致的本閣門扉亦大大敞開,來人完全能将寝房中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而就是一下子看得太清楚,孟雲峥以及擠在他身後的一票大老爺們才會驚到目瞪口呆。
哪裏是康王妃被負了?康王爺才是“慘絕人禀”的那一個啊!
雖是寝房,房中還設有小花廳、古玩軒室等等,寬敞無比,此時裏邊跟外廳一樣皆燈火通明得很,一屋明亮中,康王爺有榻床不躺,整個人成大字形到在地上……啧,不是喔,似乎……康王爺并非不想躺床榻,而是被康王妃打趴在地。
瞧,康王妃一腳還踩在康王爺背上,這腳若使勁兒,包準把康王爺踩到吐血。
果不其然,內寝裏一名急着勸架的貼身仆婦驚恐急呼。“王妃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爺都被您打到內傷嘔血,再下去真要出事啊!”
所以……把一位皇族王爺打到吐血還不算出事嗎?捕快和兵勇們一同屏氣凝神。
“六扇門”的人心想,果然是咱們家的前掌翼大人,敢做敢當,霸氣。
這時,康王爺勉強擡起頭,氣虛嚷着,“本王要進宮告訴太後奶奶!”
穆開微冷聲笑道,“去啊,你去啊,門開又沒鎖,你去啊!我可說了,王爺要有能耐從這寝房走出去,從此海闊天空,王爺想随黎王殿下夜月游江,去賞青樓畫舫裏的那些金釵客、那些銀筝女和那些個王天仙,我全随你,不僅随你,王爺哪天若想納小,我也成全你,絕無食言。”
康王爺悲情又嚷,“本王走不出去啊!你……你放出那麽多暗器,丢鐵膽打人很痛你知不知道?還有那根狼牙棒,什麽時候藏了根狼牙棒在柱子裏?還有鋼镖,飛刀……連暴雨梨花針都有!還有……還有那把鐵扇,本王英俊無比的臉險些被?壞,你知不知道啊?!”
随着康王爺喊出的兵器和暗器,衆人眼睛迅速往房中梭巡,果然在地上、柱上、牆上,甚至在上方屋梁,一一看到了,鐵證如山啊鐵證如山,而那根狼牙棒還就嵌在門扉上,跟三顆鐵膽并排成一線。
孟雲峥年幼便随穆正揚習武,曾住在穆家數年,他自是知曉師妹的閨房向來布置得機關重重、兵器和暗器随抓随有,沒想到嫁作人婦,這習慣照舊。
“師妹……”讷讷喚了聲,當人家師兄的已不知該拊掌叫好,抑或勸她收手。
“大師兄!”穆開微聞聲揚睫,小臉陡現歡喜,接着道,“下人适才來報,說大師兄率人查案,那師兄和各位先去忙吧,這康王府裏想搜哪兒就搜哪兒,待我先把手邊的事料理妥當,師妹再找個好日子設宴為兄洗塵,可好?”
“師妹你……”欲言又止。
“老薛,請衆位出去,将正院的大門關上,讓仆婢們全數回避。”一頓,“蘭姑,把我的禦賜劍刀取來。”
康王爺大叫。“你還想幹什麽?!老薜、老薛你別走,別把門關了,快回來!”
蘭姑也大叫。“王妃請三思,那劍刀一出鞘就得見血,使不得啊!”
老薛同樣大叫。“王爺,老奴也是千百個不願意!老奴賴着不走,對您毫無幫助的,您撐着點兒,王妃心好心善,不會太超過的,老奴……老奴一會兒再回來替您裹傷。”這意思說得好像康王爺接下來肯定會帶傷似的。
“老薛啊——”康王爺凄厲呼號。
老薛再難回應,頂着一張愁煞人的苦瓜臉,大小捕快和兵勇們也不忍心再為難他,紛紛随他退出外廳,讓他遵照當家王妃的指示,仔細關上兩扇門。
而外頭這邊,聚集着探頭探腦的仆婢們早已被趕來的邵大總管驅走。
邵大總管向孟雲峥等人抱拳行禮,不亢不卑道,“各位大人若要搜查康王府,請随小的來。”然後他轉回向老薛,語氣不變道:“正院這裏的事,還請老管事幫忙照看。”
“是、是。”老薛點頭如搗蒜。
接着,夜訪康王府的衆人自然而然被請離正院,由邵大總管親自作陪。
一群粗魯漢子平日裏舞刀弄搶、野得沒邊兒慣了,根本也不看場合,還在人家康王府的地盤上,已你一言、我一語說起方才親眼目睹之事。
“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康王爺若再被黎王殿下牽着鼻子走,遲早是要鑽進銷金窟裏眠花宿柳。”
“老實說,康王妃确實是顆福星,以往康王府死氣沉沉,康王爺更是出了名的‘藥罐子王爺’,哪能像今兒個這般模樣,被滿屋子的兵器和暗器連番招呼,沒吓得屁滾尿流還能跟康王妃頂嘴呢,穆大姑娘果然是‘鎮煞之寶’啊!”豎起大拇指。
巡防營的兵勇接着說,“康王爺頂嘴就算了,他搶出寝房竟是為了随黎王殿下游玩去,精氣神當真較以前好上許多啊。”
“哼哼,好什麽好?瞧瞧剛才那勢态,咱們‘六扇門’出身的康王妃能允嗎?能嗎?要跟黎王走,先過咱們掌翼大人那關!”
“早就不是什麽掌翼大人了,嫁進皇家,啥兒都得受限,一大堆禮數壓下來,能扛多久?哪天又一道聖旨下來,指給康王爺一堆側妃和小妾的,康王妃再剽悍,能頂得住皇上和太後的威壓嗎?”
衆漢子想了想,搖搖頭,同聲長嘆,唯有孟雲峥沉吟不語。
回廊轉彎處,他伫足回首,眼力絕佳的他遠遠看着門扉緊閉的王府正院,熒熒燭火将裏邊的人影打映在窗紙上,他能認出師妹和蘭姑的身影,她們扶着一名男子,移動得小心翼翼。
“原來王妃是想這麽處置本王……”
傅瑾熙被他的王妃和蘭姑扶起,挪回軟榻上躺平,即便一口血又瘀積在胸威脅着将要嘔出,他還是一把抓住妻子忙碌的手,虛弱笑言,“微微……我演得很好是不是?你與蘭姑事先雖沒跟我套詞兒,但我腦子好使,你想怎麽處無思無慮,我都配合表演,我吐血,是不乖被你打的,我身上有傷,也是你的暗器沒躲成功傷着的,寝房中血腥味彌漫,很理所當然啊,所以我們沒有……沒有露出馬腳才是啊……你說我厲害不厲害?”
厲害你個鐵膽狼牙棒啦!
內心狠罵,穆開微又想狠撻康王爺了,但僅是想想,依舊無處下手。
“躺好。閉嘴。”她按下他的胸膛,幫他脫衣脫靴。
見大事底定,一旁的蘭姑徐徐喘出口氣,邊忙邊道,“還好王妃熟知孟爺的脾性,料他定然會闖康王府大門,咱們提前安排這一切,在府裏先将事兒鬧開,鬧得沸沸揚揚,如此這般恰能蒙混過去。”
蘭姑全按自家小姐康王妃的命令辦事,辦得妥妥貼貼、穩穩當當。
穆開微在極急迫的時間內将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道完,蘭姑立時抓到重點并且徹底發揮,先是手段利落地驚動幾名平時頗愛嚼舌根的仆婢,令其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半個時辰,康王府正院前就來了好幾個好奇心旺盛的下人。
誰也未出面制止或驅趕,任仆婢們打探窺伺,就等着意料之中的訪客上門。
果然沒令穆開微失望,她賭贏了,師兄孟雲峥果然持玄鐵令牌闖康王府,且深夜跟随“天下神捕”夜闖康王府的人較她預計的還多。
她就是要那些人親眼看看,看她康王府裏什麽事也沒發生,而正在發生的事也非什麽天朝大事,不過是“不受教”的康王爺需要被她好好“料理”一番罷了。
甫将傅瑾熙安頓好,穆開微立則去打開那面古玩牆。
在孟雲峥與衆人闖進之前,鳳清澄已趕過來先替傅瑾熙施了針,之後便避進牆後暗道,此時牆面一開,等在裏邊的不僅鳳清澄一個,還有夏秀、夏香和她們手中抱着的兩個嬰孩。
只是不知鳳清澄避進暗道後到底做了什麽抑或說了什麽,與鳳清澄初次見面的兩武婢竟雙目亮晶晶,臉上滿是虔誠崇拜,而懷裏的小娃娃全安然酣睡,甜潤嘴角還翹翹的,顯然睡得很香。
不及多說,穆開微将鳳清澄迎出來,看着鳳清澄再一次替傅瑾熙施針。
之前第一次施針時,傅瑾熙胸前的玄隐掌在銀針下滲出紫血,他向來偏蒼白的臉竟然浮紅,膚溫甚高,但第一輪施針過後,大汗淋漓,精神實是大振,還能配合穆開微“即興演出”。
然而精神大振過後,仿佛烈火騰燒至極處,将一切燒盡之後精力用罄,幾是油盡燈枯……穆開微見康王爺在第二輪銀針的伺候之下,身軀隐隐顫抖,她心頭也随之顫動,不禁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指,立刻察覺到他有力的回握。
傅瑾熙笑意微微,略帶迷濛的鳳目眨了眨。
兩人僅四眼相交什麽話都沒說,穆開微紅了臉,尤其聽到一旁施針的師父鳳清澄極輕地哼了聲,她雙腮更熱,不過倒是沒有撒手。
第二輪的銀針依然紮出紫血,但掌印變得更淺,之後老薛端來剛熬好的藥汁,黑乎乎一大碗全喂進傅瑾熙肚裏。
藥汁一下肚,他熱汗狂冒,狠狠折騰一陣後終于穩下,跟着他簡單浴洗、重新換上幹淨衣物,這才緩緩睡去。
此際,正院內寝房中擺布出來的一片“亂象”已被老薛和蘭姑合力收拾了。
什麽繩镖、鋼镖、飛刀等等的暗器皆回歸原處,狼牙棒和幾顆鐵膽也從門板上取下來,就連被孟雲峥扯落、用來擋住暴雨梨花針的錦繡簾子亦都整理過。
穆開微這才尋到時候約略地跟蘭姑和夏秀、夏香道明其中原由。
三名從穆家陪她嫁進王府的心腹自然與她齊心,康王府與她們已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當中的輕重不必多言,自是再清楚不過。
也是一切稍見穩定後,穆開微才仔細看過左卸史周家的這一對雙胞胎。
兩個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着實可愛,周家老太太毅然決然将兩孩子交托出來,怕是周大人抨擊柳言過、見棄于皇上,事态已演變到幾近無可挽回的地步。
周家兩個孩子後來依鳳清澄指示,讓夏秀、夏香偷偷抱至王府後遠離衆人的小居,那裏是鳳清澄的居所,而一直在藥圃幫忙的啞婆亦随她住在那邊。
一見到周家雙生子,啞婆皺巴巴的老臉漾出笑,抱進懷裏又是米湯又是乳漿地細心喂養,看那模樣顯然是極喜愛孩子的。
鬧過大半夜,康王府變得格外靜谧,尤其是鳳清澄的這處後院小居。
不放心也跟過來瞧瞧的穆開微,見兩個孩子暫且能安頓下來,不由得籲出一口氣。
“那小子可不是頭一回幹這種事。”
暗沉的女嗓在身後響起,穆開微回身一揖,低聲喚。“師父……”
來到她身邊的鳳清澄與她一起伫立在小居竹檐下,透過半敞的竹窗看向裏邊,窗內,啞婆斜卧在榻,幫吃飽飽又睡着了的兩個小娃輕輕打扇。
鳳清澄繼而道,“當這個康王爺其實也沒什麽好,那小子當年在我手中幾番生死,好不容易挺過來,既然掙出一條活路,他大可隐姓埋名,活得潇灑自在些,但他到意還是太執着,仍然以傅瑾熙的身份重返帝京,在這風雲詭谲的地方頑強生存。”略頓。“你可知他究竟為何?”
穆開微實也想過這事,今夜康王爺又鬧出這麽一出,更令她沉吟再三。
“師父剛才說,王爺并非頭一次幹這種事,即表示他以前也做過,徒兒回想這十多年來朝堂上的權力傾軋,被皇上下令抄家的便有七、八起之多,當中更有三樁案子牽連甚廣,使得族中男丁盡死,女眷沒入官妓營與掖庭……徒兒之前領‘六扇門’掌翼之職,三法司衙門裏的記錄案冊自是看過不少,若無錯記,那些被抄家滅族的朝廷官員,多是康王府裏的食客出身。”
“所以?”鳳清澄眼中已露贊許之色。
“……所以徒兒以為,王爺當年明知帝京不啻為龍潭虎穴,仍執意返回,是覺興昱帝既已暗中對康老王爺下手,那麽那些曾受康老王爺賞識、長年來與康王府交好的朝廷官員們亦是岌岌可危。”穆開微抿唇想了會兒。“只是當年王爺返京時還不足十歲,之後兩年那些官員陸續事,王爺若一開始便暗中出手救助,年歲亦不十二三歲,那麽小武藝就有大成,實也是天生的練武奇才。”
鳳清澄不禁笑了。
“師父……徒兒說得不對嗎?”
“那小子算什麽天生的練武奇才?”鳳清澄道:“當年我替他拔毒,他幾次瀕臨絕境仍撐着一口氣,挺過來之後體質亦徹底改變,這才造就出他習武能一日數進的絕佳身骨,再加上把我煉制出的‘養氣理真丸’當零嘴小食兒天天吃着玩,別人習武三年方能有小成,他小子僅花一個月,他絕非天生奇才,若說天生奇才,你才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而我鳳清澄非天生奇才不收。”
“啊?”穆開微聽得一愣一愣的。
鳳清澄淡淡挑起一道眉,語氣緩了些。“不過嘛,徒兒所嫁的那小子還是有可取之點,至少很能忍痛,夠硬氣,那猶如洗髓易筋的拔毒之術,為師這輩子曾施展在十二人身上,唯有他從頭至尾沒喊過一聲疼,但那不可能不疼,那般劇痛一個八歲孩子能忍,光就這一點,是足夠說動我随他來到這帝京一看,助他去做他欲成之事”
穆開微沒想到脾性向來清冷的師父會跟她提這些,她內心受到不小的震撼,想着此時正俯卧的傅瑾熙,心房不禁悸顫。
與風清澄又聊幾句,她恭敬別過,往正院寝房走回時的腳步有些急切。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踏進正院外廳她就察覺有異!
她迅捷搶進,見到內寝中的景象不禁瞠眸——老薛和夏秀、夏香被點倒在地,蘭姑則背貼牆面、一手捂着胸口,顯然被驟起之事驚着。
至于“驟起之事”,指的是兩個正在對掐的大男人。
當真是“對掐”無誤!
不知何時去而複返且偷偷探進正院內寝的孟雲峥,五指成爪一把掐住康王爺左肩頭,而被驚醒的康王爺明顯氣息不穩,但一手成扣狠掐孟雲峥颚下,硬是把對方剛正的峻龐掐得快變形。
“師兄你……你們快住手!”不敢張聲大喝,穆開微兩手緊捏成拳。
“師妹,是這厮脅迫你了?”雖然被掐到說話困難,孟雲峥仍怒目圓瞠地擠出聲音。
傅連熙身上帶傷,當真是後繼無力了,孟雲峥立時搶得進攻機會,鐵爪運勁正欲卸脫對方的左臂關節,一道嬌小身影撲過來,猛拳如風,直取他中宮。
“師妹!”孟雲峥被逼退一大步,待他穩住,就見他家師妹車轉回身,張臂抱住搖搖欲倒的康王爺。
“傅瑾熙你沒事吧?”穆開微連名帶姓急喚,緊張無比,抱着人直接坐回榻上。
衣衫不整的康王爺上半身幾乎全賴在妻子臂彎裏。
半敞着前襟,他長發散面,背脊微弓,蒼白英俊的臉軟綿綿擱在穆開微的巧肩上,十分可憐地出聲。“微微,我為要被非禮了,覺不讓人睡便罷,一來就急着扯我上衣、看人家胸膛,我不依,就被打得好痛……全身……都痛啊……”
聞言,流血不流淚,正宗鐵漢子一條的孟雲峥眼角直抽個沒完,他揉揉被對方下黑手掐得也好痛的峻颚,磨牙狠聲道,“師妹,你跟他,你們倆最好把話給我說凊楚了!”
夏秀、夏香在穆家時就與孟雲峥相識,但畢竟穆開微才是她們姊妹二人的主子,穆開微叮囑她們倆幫忙老薛守着康王爺,見孟雲峥下手,兩武婢自然出招,結果沒三下就被點中要穴放平了,而老薛就更別提,倒得比她們倆還快,連半招都出不了。
兩刻鐘後,被點倒的一老二少由孟雲峥親自解開穴位,年事已高又一夜之間連受折騰的老薛被自家兩名主子努力請回去歇下,蘭姑在替主子們與客人備好清茶後,亦回房休息,兩名精力仍旺盛的武婢則暫且守在正院四周,讓主子們與客人能好好說事。
是說大半夜的,就闖進人家夫妻的內寝房,這事兒似乎做得不漂亮,但心有疑慮,為厘清疑點,孟雲峥管不了這麽多,而被闖的康王爺可老大不痛快了,對着妻子既哀怨又悲切地訴苦。
“我扯開王爺衣襟是為了确認閣下胸前有無掌印。”對康王爺的指控着實聽不下去,孟雲峥出言力辯,而這還是他接任“天下神捕”以來頭一次忍不住替自己的行為舉措辯駁。
“賊人胸前中了我一記玄隐掌,片刻之後必浮現黑掌印,王爺胸前掌印雖轉淺,但與我交手的分明就是你。”
“什麽賊人?中了孟大人玄隐掌之人必是賊人嗎?”半卧在榻的康王爺越聽越不樂意。
被如此一問,孟雲峥倒有些語塞,不由得沉默。
方才,他已大致聽完穆開微所說的事,前因後果串在一起,盡管對隐藏實力、暗中行事的康王爺仍有諸多疑問,但若将“賊人”二字加諸在康王爺頭上确實是不對。
畢竟康王爺這一夜所行之事,與他此次快馬加鞭趕回帝京的理由大有想相關。
他原在西邊辦差,追擊一群在天朝邊陲以及臨近小國之間流竄的江湖大盜,差事剛辦妥,忽接到與他交往甚深的暗樁頭子飛鴿傳書,道出帝京和朝堂近況,他才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國師柳言過。
柳言過此人,得興顯帝寵信,受寵到竟被皇上直接留宿于宮中。
凡是對柳言過不敬之人,不管是朝廷一品大臣或是自古便有“風聞奏事”之權的禦史們,皆要面對皇帝的怒火和不留情面的責罰。
試問,身為“天下神捕”,性情剛毅沉穩,正氣凜然的孟雲峥如何能不憂心?
他趕回帝京,一來是想親眼見見那位在短短時日便闖出名號的柳言過,面對面才好掂掂對方份量,他對自身的眼力勁兒一向頗有自信,只要見上面、交談上了,便能将對方看出七八分底細。二來,他亦想探探剛獲罪的左都禦史周家大宅。
前年仙逝的周家老爺與他有幾面之緣,一老一少相談甚歡,而脾氣太過耿直的周大人與他私下也有交往,如今周家男丁下了大獄,女眷們以周老夫人為首被圈禁在府,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去見,只好私下求得會,怎料還沒尋到機會會上,周家大宅的高牆邊上就竄出一名黑衣客,臂中還抱着一雙孩兒!
事發突然,他急起直追,更令他震驚的是,黑衣客輕功非比尋常,竟有耐将他甩開,若不是對方後來被皇上的隐棋拖住了,他極有可能失去對方蹤跡。
說不佩服,那是假話,但此刻得知黑衣客真實身份,再見識到對方賴在他家師妹懷裏裝可憐的無賴模樣,孟雲峥就什麽贊賞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最後是靠穆開微打破僵局,誠摯對着孟雲峥道,“今夜大大咧咧地演了那麽一出,沒想要瞞大師兄你的,這話是真。一向知道師兄心細如發、見微知着,師妹我再如何周全,對着你,都不可能将事情瞞得天衣無縫,我心裏十分明白。”
聽了這話,孟雲峥內心舒坦不少,知他家師妹沒拿他當外人。
“師妹作戲的用意我明白,你也料準了我會上門,且身後還跟來一海票欲追捕黑衣客的捕快和兵丁,衆人以為黑衣客受我一掌,必然奄奄一息,師妹幹脆先下手為強,把人揍得奄奄一息以掩衆人耳目,實是高招。”說着,他神俊雙目意有所指地觑向康王爺。
穆開微頰畔微熱,想叫康王爺閉嘴。
孟雲峥倒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揚眉勾唇。“王爺,在下今晚卻從‘六扇門’的捕快那兒聽聞了,說是前些日子王爺被踹出馬車,那該是我家師妹的手筆吧?”
傅瑾熙暗自磨牙,嘴上不服軟。“那是王妃與本王切磋武藝。”一想到那日在馬車裏兩人因何開打,他的心就糾結,還好他此時這般粉飾太平,他的王妃沒有當着旁人的面駁他。
孟雲峥劍眉再挑,像來了興致。“切磋式藝嗎?既是如此,那改日王爺養好了,也與在下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奉陪到底。”傅瑾熙硬氣點頭。
穆開微看着榻上的王爺,瞧瞧自家師兄,發現兩人對視的目光突然多出了點兒惺惺相惜的氣味……男人之間的交往來得莫名其妙,她搖搖頭,心中一松,不禁有些想笑。
既已将今晚重重疑點厘清,孟雲峥起身準備離去。
離開前,他忽道:“師妹與王爺口中所提的那位柳真人,待我入宮觐見皇上時應是有機會一見,屆時我會見機行事,探他一探。”
穆開微亦随他立起,語重心道:“柳言過有本事引動朝廷這一場軒然大波,令皇上對他言聽計從,本事太大了,師兄凡事留神,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理會得。”孟雲峥拍拍她的肩頭又摸摸她的腦袋,迅速瞥了康王爺一眼,壓低聲對她道:“本以為你嫁得委屈,看來似乎還行,你倆就好好的,這樣才好。”
“……嗯。”穆開微這會兒真臉紅了,略腼腆地點點頭。“多謝師兄關懷。”
半卧在榻的康王爺努力裝淡定、努力拉長耳朵去聽人家師兄妹說什麽體己話,卻未察自個兒一張俊顏的輪廓已明顯緊繃。
欸,當真不喜哪個男人拍她摸她、讓她露出近乎依戀的神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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