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狐貍

白安遠算卦的地方不算偏僻,也不算人多,請來撐場面的人散了之後,他特意選的這個角落就剩他和道士兩個人。

道士看到他這毫不掩飾模樣,臉上竟沒有絲毫的驚訝,反而一臉從容地朝他拱了拱手,眼含歉意:“今日有些誤了你的生意,抱歉。”

就為這個?

白安遠很是懷疑:“那你又為何盯着我一刻鐘,一個字都不說?”

葉汀沉思片刻,欲言又止。

白安遠看他一臉為難樣,也沒有非聽知道答案的念頭,肯定他不是來收自己的後也不管糾結的道士了,他起身收好桌椅,順手将那挂着“白半仙”的幌子變作一根發簪收入袖中,覆在衣袍上的幻術也被他撤了,露出原本的青色袍子。

他都要走了,正想着去哪裏吃一頓呢,那道士忽然就說話了:“在下自小長在宗門,會說話走路時就入道了,修到如今已有二十餘載。”

白安遠:“?”

道士繼續自報家門:“前不久,師伯與師父商量讓我下山歷練,尋一個有緣人。”

白安遠:“??”

葉汀說到這就閉嘴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白安遠結合道士的一系列奇怪的舉動,試着猜了下他的意思:“你找的那個有緣人,不會是我吧?”

道士鄭重地點了點頭。

白安遠面無表情地回顧了下他入紅塵後得罪過的人和妖,發現也沒有哪個有這個腦子派一個呆瓜道士來報仇的。

那問題就不大了,估計是這呆瓜的師父和師伯沒教弟子一些人情世故,頭一回看到他這般長得好看的狐貍,什麽都不顧就貼上來了。

可以理解。

白安遠道:“你就那麽肯定嗎?萬一找錯了怎麽辦?”

葉汀:“不會錯,就是你。”

白安遠心道,他長得可真好看,瞧這呆瓜,盯着他眼珠子都不帶轉溜一下的。

但是,這樣的呆瓜帶在身邊只會影響他撈錢的速度,出身宗門的道士迂腐起來能吓得狐貍連做一個月的噩夢。

狐貍還想睡個好覺,所以得讓呆瓜爬遠點。

于是,白安遠神情嚴肅道:“你肯定找錯了。”

葉汀:“不可能。”我和你連着一根紅線,我循着紅線找來的,怎麽可能找錯。

白安遠一本正經道:“我又不是人,你找的有緣人是人吧?我是一只狐貍,肯定不是你的有緣人。”

他還特意将“人”和“狐貍”咬字咬得重了些。

說完,白安遠擡腳就走。

卻被葉汀扯住了袖子:“那我找的就是有緣狐。”

白安遠聽了這話,有些木然地告訴自己,有的人呆,不代表他蠢,更不代表他好糊弄。上次碰到個道士就是如此,看起來那麽呆,結果心黑得不得了,怎麽還沒長記性?

葉汀說:“你我之間有一段因緣,不解開的話,你的修行都會受到影響。”

姻緣?跟這個破道士?白安遠搶回自己的袖子,順手丢了個魅惑小術,趁道士被迷惑的時候趕緊溜。

然而,道士不僅沒中招,還把他一把拉了回來。

白安遠:“……”祖傳的魅惑小術為何沒用了?

今日蔔的那一卦真是蔔錯了,大吉是沒錯,蠢貨少爺即将要送錢上門,貴人也沒錯,提菜籃的大娘确實是他的貴人,沒有大娘,這破道士就會毀了他布的局。

錯就錯在最後一句紅鸾星動。這道士要是他的姻緣,那也指定是段孽緣。

瞧瞧,這才見面,孽緣二字就初見端倪了。

白安遠搓了把臉,妥協了:“如何解?”

葉汀:“師父說這段因緣起于你欠了我的債,所以只要你還完了,因緣自然就了了。”

白安遠:“我何時欠過你債了?”

葉汀:“前緣吧。師父也經常說就是因為上輩子他欠了我債,這輩子我做他的徒弟來向他讨債了。”

白安遠皮笑肉不笑道:“你還真是天生的讨債鬼。”

葉汀認真道:“師父也經常說這句話。”

白安遠:“……”

咕嚕——咕…咕咕嚕——咕!

葉汀默默看了白安遠的肚子一眼,眉眼依舊很認真:“狐貍,你餓了。”

白安遠:“……嗯。”

兩人随意找了家馄饨鋪坐下了。

白安遠未時出攤算命,折騰到現在,已至黃昏,他午時便開始蹲人,飯都沒來得及吃上幾口,到現在餓成得肚子直叫,屬實正常。

但不知為何,被這個瓜皮道士直愣愣地說出來,他就莫名地感覺無地自容。

白安遠喝了口桌上的茶水,問道:“瓜……咳,道士你叫什麽?”冤有頭債有主,道士上門來讨債還是先問清楚姓甚名誰比較好。

瓜皮道士說:“在下姓葉,單名一個汀字。”

白安遠疑惑:“哪個汀?”

瓜皮道士:“岸芷汀蘭的汀。”

白安遠想起小厮在紙上寫下的那個歪歪扭扭的“汀”字,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小厮指着道士問他家少爺的緣分,并不是小厮見道士長得好看想帶個美人回去向蠢貨少爺邀功瞎指的。

連道士的名字都打聽到了,這是特意來測的。

他還以為他一月前放出去的那個紙偶美人終于吓破了蠢貨少爺的膽子了,礙着蠢貨他爹的面子,蠢貨少爺才假借一個名頭來找白半仙的。

那麽就算他最後不說那一句“後果自負”的話,這蠢貨少爺也會如約而來,就為了這個長得還不錯的道士。

白安遠放下了茶杯,眼中帶着燦爛的笑意,仔細打量着葉汀。

這人眉眼是鋒利的,但眼神柔軟,帶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純粹,這樣的眼神沖淡了那種鋒利的感覺,讓人不覺得他兇煞,而是一種朗月清風的正氣。

就像話本裏忠肝義膽、兩袖清風的國士。

白安遠眼裏的笑意忽的便得深邃起來。

他想,這個局,或許還可以加上這個道士。

葉汀被他熾熱的目光燙了一下,極其不自然地移開了眼,還裝模作樣地用喝茶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還禮尚往來地問:“狐貍,你叫什麽?”

白安遠心中正盤算着怎麽把道士物盡其用,答得有些漫不經心:“白安遠。”

葉汀将三個字又念了一遍,随即問道:“這名字是誰取的?當初助你化形的人嗎?”

山中精怪,得機緣開化神智,修煉數百年到道行足夠時有個關竅,它可以向過路的人問一句“像不像人”,若得答案為“否”或不答,精怪則需再費數百年的時間修行;若得回答“是”,便可省下幾百年的修煉直接修成人形。

此為“讨封”。

精怪讨封成功後,有的會向那人再讨要一個名字。

師父說,他與那有緣狐的因緣就是起于讨封,前世這只狐貍朝他讨封,他應了。

有此一問,是因為他想知道這個名字是不是出自他之口。

宗門內師伯師父都嫌他取名難聽,甚是沒品,若白安遠之名是他取的,那就可以證明師伯師父的論斷是不對的,別的不說,至少他住的院子可以自己取名了。

卻聽白安遠嗤笑一聲,話語中滿是嫌棄:“助我化形的人?少胡說八道,名字是我自己取的,跟那人沒半毛錢關系!”

五十一年前,那個書生路過他的修行之地,恰逢他修為到了,便跑到書生面前讨封,他問:“你看我像人嗎?”

書生十分痛快地回答了他:“怎麽能說像呢,你就是個人。”

得素有地仙之名的人認可,他因這一句話直接化作了人形。

讨封一事書生于他有大恩,原本他對恩人滿心滿眼都是感激之情,可壞就壞在書生要給他取名字。

書生興致高昂:“聽說你們精怪讨封之後,還得取一個名字?可以由我來取嗎?”

狐貍當時非常單純,聽到書生要給他一個名字,開心得不得了:“多謝恩人賜名!”

它想,恩人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随口取得名字肯定也非常好聽,叫什麽都是可以的。

只見書生沉吟片刻,緩緩道:“不如就叫你翠紅如何?”

翠……紅……

狐貍眼裏的光緩緩熄滅:“恩人,您是認真的嗎?”

書生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狐貍哭着跑了。

連要報恩都抛之腦後,直到他适應了人形,将書生賜的名抹去,到人間尋書生報恩時,卻聽說書生亡故了。

報恩一事不了了之。

滿眼期待的葉汀:“……為何這麽說?”

白安遠咬牙切齒解釋道:“那人長得斯斯文文,瞧着是個書生,卻着實沒品了些,見我一身紅色的皮毛,直接就叫我……”

他不想說了,直接閉了嘴。

沒想到葉汀福至心靈,脫口而出:“翠紅?”

白安遠倏然看向他:“你怎麽知道?!”

随後狐貍反應過來,眼睛眯了眯,閃過一絲精光:“你怎麽知道我是讨封才修成的人形?”

葉汀背後一陣發涼,感覺不妙,趕忙咽下嘴裏的真話,解釋道:“我來臨月城前碰到好幾個精怪都是讨封化的人,自然以為你也是如此修成的人形。”

“你為何會想到翠紅?”

葉汀沒有前世的記憶,自然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怎麽想的,誰知這麽巧,兩輩子的他竟然取了同一個名字。

不知是不是同一個理由,但他如實說出了這輩子自己的想法:“在下以為翠色是山間最漂亮的顏色,含草木的勃勃生機,而紅色是你生來所擁有的,生機同樣絢爛,二者想加,未必不美。”

可狐貍覺得不美,狐貍覺着翠紅一名就是對他一個男狐貍精的侮辱。

聽了解釋後還是很想打道士,最好打一頓過後,人就失憶了的那種。

這時,馄饨鋪店家端過來兩大碗馄饨,香氣四溢。

白安遠原本就餓得不行,被這香味一勾,頓時就忘了要把道士打一頓的事。

待五髒府被祭奠好後,白安遠見夜色染城,對還在嚼馄饨的葉汀說:“葉道長,你下山後可曾去過人間最繁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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