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道士

今日蔔卦:

大吉,遇貴人

紅鸾星動

白安遠五指一略,收好桌上顯示卦象的三枚銅幣,擡頭看向來人,笑道:“這位……道長,你要算什麽?”

來人一身比他身上還簡樸的道服,背着一把劍,坐在他面前,神情嚴肅地盯着他看,聽他問話一聲沒吭,像是聾了一般。

坐在這裏不說話,這道士是來砸場子的?

白安遠一只手扶着桌子邊緣,另一只默默地收着桌上擺放的東西,等道士起勢一動,他就把這桌子蓋這人臉上。

良久,白安遠東西收得只剩一桌兩凳,道士終于開口說話了:“你修行不易,為何在這裏替凡人算命?”

不怕修為有損嗎?

白安遠禮貌微笑,抓着桌沿的手暗暗發力:“在人間修行,混口飯吃罷了。”關你屁事!

随即,他聲音變大了許多:“道士,你在這坐了有一刻鐘了吧,到底算不算卦?”

葉汀嚴肅的臉變得疑惑起來,近在咫尺為何扯着嗓子說話?

疑惑歸疑惑,道士答:“不算,但……”我有話問你。

話沒說完,被後面的一個提着菜籃的婦人給打斷了:“是啊,你坐着有一刻鐘了,算命的事只字未提,就盯着白半仙看了,即便半仙長得好看,你也不能這樣看吧?!要算命你就趕緊!不算也麻溜地走,別耽誤別人算!半仙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的!”

提菜籃的大娘是個大嗓門,在人來人往、叫賣聲連天的市坊裏,這一頓抱怨也極其地嘹亮。

後面排了一隊的人讨伐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葉汀突然就懂了白半仙方才故意扯這一嗓子的。

他無端被噎了下,掃了眼不知何時排起的長隊,轉頭又看向白安遠。

白半仙依舊笑得很和善,葉汀卻感覺他眼裏帶着幾分的戲谑。

道士嘆了口氣,起身向排隊的人略一拱手,随後走到一旁不擋道的地方站着。

白安遠桌上的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被他放了上去,扶在桌沿的手松懈了下來,停滞了有一刻鐘的長隊也緩緩地向前動了起來。

葉汀繼續盯着白安遠看。

他天生帶有天眼。天眼一開,可破世間虛妄。

這個算命的白半仙在他眼裏就是一只紅狐。

而他一直盯着看的自然不是提菜籃大娘口中說的什麽白安遠的臉,他眼裏看到的是白安遠身上無數的因果線。每一根都細細長長,泛着微弱的白光。

按理來說,山中精怪靈智開化,汲山間靈氣與日月精華修行,化作人形少說得要個幾百年,早先的親緣血脈也會故去,與之相連的因果線也會消失。

世間的因果就好比紅塵人世中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緣淺不過擦肩,牽涉的因果頃刻便會消散;緣深,因果則易糾纏成線,輕易消散不了。

修行之人遠離塵世便是要減少自己身上不必要的因果,能夠更好地追求大道,而妖修行也是同樣的道理。

葉汀看到每一根因果線從白半仙身上出去,延伸至四面八方,他從坐下開始數,數到現在還沒數完。

葉道長實在想不明白這只狐貍身上為何會有那麽多的因果線,也想不明白一只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妖為何不去消解因果線增修進益,反倒要在這裏損耗自己修為為別人窺探天機。

葉汀本不會管一個未傷天害理的妖在人間幹什麽、有多少因果線的,實在是因為這只妖有點特別。

不是指狐貍身上的因果特別的多,而是這只狐貍本身對他來說很特別——狐貍身上有一根因果線非常的粗,是衆多因果線上最粗的一根,顏色也大不相同,這是諸多白線中獨一無二的一根紅線,而紅線的另一頭連在了他身上。

他此番下山就是要消解身上的這根紅線。

片刻,葉汀總算理清了那些白線。

道士兩指在眼前一抹,關了天眼,再看狐貍,落入他眼裏的便是一個樣貌生得極好的白袍青年。

如那位大娘所說的一樣,白半仙當真長得好看,眉似柳葉,淡遠雅致,唇邊帶着一抹溫和近人的笑意,讓來算卦的人倍生好感,唯有微微上挑的眼角,才稍稍露出點狐族的妩媚來。不細看的話,狐貍的人形确實仙風道骨。

恰逢此時,白安遠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笑意也盛了許多,眼尾的風情變得生動起來,身上那種飄渺的“仙氣”霎時間消散了,猶如春日裏的晨霧散開露出的花團錦簇。

葉汀不自覺地移開了目光,順便轉了個方向,不再盯人。

這廂正給人算命的白安遠收回目光,斂下過于燦爛的笑意,看向桌上剛剛寫下的字。

那個提着菜籃的大娘幫了白安遠一個忙,白安遠又見她面相和善,問了她所煩心的事,認真地告訴她幾個解決的方法,早早地就讓人走了。

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個小厮,白安遠從前見過,這人多口業,所侍奉之主是個吃得腦滿肥腸的大少爺,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他聽說,前不久這個蠢貨少爺不幹欺壓弱小的事,改搶人了。

白安遠心道,這小厮來算卦跟搶人這件事肯定有非常大的關系。

小厮一坐下,神情非常嚣張,桌子拍得很響,看着像是要恐吓他,顯是狗仗人勢仗慣了的:“道士,你會算什麽?”

白安遠默默按下心頭的不爽,好脾氣道:“前途、姻緣都可以,半點不摻假。”自然是你想聽什麽,我便說什麽。

小厮輕輕指了指那邊站着的道士:“你算算看那位公子跟我家少爺有沒有緣分?”

聞言,白安遠差點沒忍住臉上慣有的溫和笑意,抿了抿唇,壓下上揚的唇角,讓小厮先測個字。

趁着小厮寫字的空檔,白安遠轉頭看向了葉汀,無聲笑了個痛快。

白安遠心道,他單知道那蠢貨少爺是個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主,卻沒想到這蠢貨看上的天鵝不分男女,還不看身份,怕是最後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白安遠本想借着轉頭掩飾下笑意,誰知道士也在看他,這一轉頭,兩人就對上了視線,還是道士不自在地挪開了眼睛。

他收回目光時心想,這道士劍眉星目還怪好看的,難怪這麽容易被癞蛤蟆盯上,只是這道士為何一直在看他?

難不成要收了他?不應該啊,他從未造過業,道士應當管不到他頭上,若要收他,剛才就不會坐在這裏一刻鐘不動手了。

白安遠邊想,邊拿過小厮寫的字,作沉思狀。

小厮不知他在想什麽,便問:“有緣還是無緣?”

他要問,白安遠便比着紙上那個歪歪扭扭勉強成型的“汀”字開始胡扯:“思美人兮,攬涕而竚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诒。”

小厮聽不懂他的話,又不想露怯,于是裝得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踹了腳桌子:“耍我?”

白安遠心中嘁了聲,不耍你耍誰?

白半仙八風不動,高深莫測:“你看這字,寥寥五筆而已,每一筆都歪歪曲曲,在卦象上就是你家少爺想得到那位……道阻且長。”

才五筆,每一筆都寫得歪扭,他也才第一次見。學堂裏學字的幼童第一次拿筆都寫得比這狗爬字要好。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追道士這回事,你家那個欺男霸女的蠢貨少爺沾染的因果業障數不勝數,就算是使了什麽法子撞到人道士身上去了,人道士都有辦法讓你摸不着衣角。

小厮聽了他的話,威風凜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恐,話語中帶了一絲焦急:“那有什麽辦法嗎?”

白安遠道:“只你來我看不到更多了,得你家少爺親自來。”沒辦法追道士,但忽悠你家少爺還是有辦法的。

“這……”小厮沒了那股狗仗人勢的勁兒,看來是回去不好交差,說不準還要罵他這個算命的,說不準就不來了。

那怎麽能行呢。白安遠體貼地遞過去一支竹簽:“你将這個交給你家少爺,告訴他,明日酉時,臨月河畔來找我,過時不候。”

白安遠笑得意味深長:“如若不來的話,明日酉時後會發生什麽,你家少爺應當會非常清楚。”

小厮接過竹簽,強壯鎮定地走上了一段路,在轉過巷口的時候,才忙急忙慌就跑了。

原本轉過身去的葉汀,不知何時轉了回來。

道士的神情仍舊嚴肅,眉頭微微皺着。

他方才看到那小厮離去時,白半仙身上多了一根白色的細線。

這根因果線僅僅是因為白半仙給人測了一次字。

算前途、看因緣都是窺探天機,每算一次命途,都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知道的東西越是重要,付出的東西也越是損害修行。每起一卦,是要動用靈氣的。

可白半仙從給提着菜籃的大娘算命起,就沒出現過靈氣波動,這也說明他壓根沒起卦。

大娘離開時,他身上的因果線也沒有變多。

所以為何到小厮這裏,他就要多一根因果線?

白安遠自然不知道葉汀皺眉是因為他的事,他只曉得接下來的這一票幹完了,能讓他接下來一年都不用開張。

這裏排着隊的除了大娘和那個小厮,都是他用一兩銀子花錢雇來撐場面的。

蠢貨少爺仗着他爹是個官兒,作惡已久,也富得流油,白安遠盯上他很久了,在傳出他白半仙的名頭後,就等着此人來找他。

剛才吓唬小厮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如果這蠢貨少爺真的不赴約的話,子時之交的時候,白安遠會讓他知道聽話倆字怎麽寫。

今日的事原本穩穩當當,沒成想出了道士這個變數,還好被大娘趕到了一邊,順利跟蠢貨少爺搭上了線。

白安遠裝模作樣地演了兩刻鐘後,長隊散了。

他将東西收進乾坤袖中,看向道士,語調散漫:“道長,有何貴幹吶?”

那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煙消雲散,此刻挑着眉,眼裏帶着精光看着道士的才是真正的狐貍。

如絢麗的火焰一般明亮、奪目。

葉汀想,他應該更适合張揚些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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