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冰肌玉骨
還沒走到跟前,側面有一匹棗紅色的高頭駿馬駛出。
馬蹄從蘇禧面前踏過,走了幾步,穩穩地停在看臺旁邊。馬背上的人穿着一襲天青色織金柿蒂窠紋華服,腰上垂挂着檀色香囊和翡翠荷葉魚玉佩,身如修竹,人如玉樹。
看臺前的姑娘放柔了說話的聲音,有些忍不住的,悄悄拿眼睛餘光掃了過去。
衛沨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将鞭子交給一旁的仆從,朝宛平翁主走去。
宛平翁主身穿紅色窄袖胡服,腳蹬一雙透空軟綿靴,打扮得幹淨利落,正在撫摸她的愛馬白絨。見着衛沨過來,宛平翁主停下動作,欣喜地上前道:“表哥。”
衛沨道:“聽說你要與威遠将軍之女比賽騎馬?”
“正是。”宛平翁主顧合黎驕傲地承認,轉身把白絨牽過來,讓衛沨幫忙瞧瞧,“表哥看我這匹馬如何?這是我讓人從漠北買來的,聽說能日行千裏,別說是呂馳的女兒,便是贏你的汗血寶馬,我看也不成問題。”
衛沨面色不變,只道:“呂馳身經百戰,以騎射著稱,他的兒女自然也不在話下,這場比賽你未必能贏。”
顧合黎還以為能從衛沨這兒聽到幾句鼓勵,沒想到他竟然是來打擊自己的,當下就有些不高興了,噘嘴道:“我的騎術可是連陛下都稱贊過的,表哥既然不是來給我助威,而是給我潑冷水的,就到別的地方站着吧。你一來這兒就不安寧,擾得我不能安心比賽。”看臺上投過來的目光太灼熱了。
衛沨輕輕掀了掀唇,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太過輕敵。”
顧合黎可不領情,催促他趕緊離開。
正此時,馬場另一側傳來異動。
一人一騎橫沖直撞地闖進馬場,那匹馬明顯是受驚了,不受馬背上的人控制,直直地朝着看臺沖去。看臺上的姑娘們花容失色,紛紛往後退去,眼看着便要撞上看臺,好在騎馬的男子騎術娴淑,最後關頭生生勒緊了缰繩,強迫馬停了下來。
男子俯身趴在馬背上,用手掌輕輕撫摸馬的頭部,不一會兒,那馬不再狂躁不安,安靜了下來。
男子直起腰身,想向看臺上的姑娘們道一聲歉,視線一轉,卻呆呆地愣住了。
蘇禧就站在看臺前,馬失控的時候,從她眼皮子底下險險地擦過去,掀掉了她頭上的帷帽。這會兒她小臉一白,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餘悸未消的表情,濃長的睫毛上挂着細小的、晶瑩剔透的淚珠,像往湖泊裏灑了一把星辰,璀璨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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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呂江淮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她的眼睛更漂亮的東西了。
蘇禧吓得不輕,後退半步,低頭用手指擦了擦淚花,若非唐晚在一旁拉着她,恐怕她這會兒已經腿軟得坐到地上去了。
呂江淮從馬背上跳下,走到蘇禧跟前,喉結滾動,冒昧道:“姑娘,你沒事吧?可有傷着你?”
呂惠姝匆匆騎馬追上來,見着這邊的狀況,吃驚地問:“哥哥,你傷着人了?”一邊說一邊跳下馬背,從地上拾起蘇禧掉落的帷帽,送還給蘇禧手中,“姑娘,這是你的東西吧?實在是對不起,這馬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就發起瘋起來了,我哥哥是為了制服它,有沒有傷着你哪兒……”
呂惠姝便是威遠将軍的女兒,身形高挑,頭發全部束上頭頂,乍一看英姿潇灑,有些像十四五歲的少年。
這匹馬是呂惠姝跟宛平翁主比賽時騎的馬,剛才呂惠姝給它喂草料的時候,它突然長嘶一聲,撒開四蹄便狂奔了起來。這匹馬素來溫和,極少有這種反常的行為。
兄妹倆都這麽道歉了,蘇禧自然也不能再責怪人家,雖然她剛才真的吓壞了,如果呂江淮沒有控制好方向,那馬蹄興許會從她的腦袋上踩過去。她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去一旁坐一會兒就好了。”
蘇禧接過帷帽,正要重新戴在頭上,旁邊一道聲音不可思議地問:“……禧姐兒?”
蘇禧看去,見殷萋萋站在幾步之外,滿臉的驚疑和不确定。
蘇禧彎起唇瓣,微微一笑:“萋姐姐。”
竟然真是……殷萋萋怔怔地看向面前的小姑娘,印象中蘇禧一直是圓潤潤、肉嘟嘟的,因五官生得精致,大家夥兒都覺得她玉雪可愛,然而到了十歲左右,再胖就不如小時候那樣好看了,所以她和殷芃芃也不太愛跟她一塊兒玩。
可是誰能想到昔日的小胖團子長開後會漂亮得這樣驚人?不僅身段兒變得纖細窈窕了,五官也長開了,皮膚白得跟雪一樣,一身冰肌玉骨,站在太陽底下随時可以融化。
殷萋萋突然就想起一句話——
美目涓涓,涵着一泓秋水;芳顏皎皎,帶着幾度清風。
這般容貌,再過兩年,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
殷芃芃也湊過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你真是禧姐兒?你,你可別騙我們……”仔細把蘇禧看了看,嘀咕道:“禧姐兒耳朵上有一顆小痣,你有麽?”說着湊上去,一看果真是有。
這下殷芃芃沒聲兒了。
傅儀算幾個之中最鎮定的,含笑問道:“好些日子不見禧妹妹了,沒想到變化這樣大,不知道這些日子你在忙什麽?先前好幾次邀請你,你最後都沒來。”
蘇禧看向傅儀,眼睛眨了眨,解釋道:“儀姐姐知道的,前陣子我祖父病了,這兩年我一直在家裏照看祖父,加之族學的課業又有些緊張,這才沒有出來,儀姐姐不會怪我吧?”
傅儀道:“禧妹妹說的什麽話,我怎麽會怪你?不知蘇将軍現在身體如何,可好些了?”
蘇禧抿唇,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儀姐姐關心。”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傅儀邀請蘇禧坐在看臺中央,這個位置極适合觀看一會兒的比賽。蘇禧其實很想坐下,方才那一頓驚吓使得她這會兒都沒緩過勁兒來,只是跟傅儀她們許久不見,有好些話要說。
“哥哥,你怎麽還不走?”見哥哥半天沒反應,呂惠姝騎馬發問。
呂江淮恍然回神,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咳嗽一聲道:“駕!”
呂惠姝握着缰繩,離開前朝蘇禧展顏笑了笑,道:“等我跟宛平翁主比賽完了,再來好好與你道歉。”
蘇禧還沒來得及說不用,兄妹倆便已經騎馬走遠了。
這廂,宛平翁主瞧着那匹馬被制服了,臉色沉了沉,輕輕一哼:“真是走運。”
說罷,見衛沨立在一側仍沒有走,疑惑地問:“表哥,你不是剛才就走了麽?”
衛沨收回視線,看向顧合黎,問道:“你在那匹馬身上動了手腳?”雖是疑問,但語氣卻很确定。
顧合黎扭開頭,擡了擡下巴道:“只是下了點藥而已,挫一挫呂惠姝的銳氣,誰知道這麽快就被發現了。”論騎術顧合黎自認不會輸,但是既然下面的人出了這個主意,她也沒有阻止。
衛沨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下回別再做這種事。”
顧合黎以為衛沨只是指馬失控這件事情,不以為然地應了,又道:“不是沒傷着人麽,那個呂江淮倒是有幾分本事,馬都失控了他還敢上去安撫,若是我贏了呂惠姝,也要跟他比試比試……”話沒說完,扭頭一看,衛沨已經騎馬離開了。
顧合黎不滿地撇撇嘴,牽着馬走去馬場。
蘇禧坐在看臺上,左邊是唐晚,右邊是郁寶璋。郁寶璋來晚了,騎馬比賽開始後她才過來,見着蘇禧先是一愣,然後向唐晚投去一個“這位是誰”的目光。
唐晚說出“幼幼”兩個字時,郁寶璋不可置信地翕了翕唇,還以為唐晚在騙自己。
直到蘇禧拉了拉她的袖子,仰頭叫了一聲“郁姐姐”,聲音與以前一模一樣,郁寶璋才肯相信她就是蘇禧。
眼下三人坐在一塊兒,一邊觀看宛平翁主與呂惠姝的比賽,一邊親密地談話。
呂惠姝換了一匹棕色的駿馬,跟宛平翁主的白馬相比有些遜色。只不過呂惠姝到底是威遠将軍的女兒,騎術精湛,比賽開始時稍稍落後宛平翁主一段距離,待跑到了後半圈,她緊追而上,很快便超過了宛平翁主半個馬身,一直到了終點,穩穩當當地贏了這場比賽。
呂惠姝笑道:“翁主,我還需要幫你撿馬糞麽?”
宛平翁主憤怒地摔了鞭子,剜了呂惠姝一眼。“這局不算,我們再比一局!”
看臺上,興許是剛才馬驚的時候扭住了腳,蘇禧覺得腳腕隐隐傳來一陣疼痛,一開始不大明顯,到這會兒疼得越來越厲害了。她見唐晚和郁寶璋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比賽,便沒同她倆說,只道:“唐姐姐和郁姐姐先看着吧,我去後面走走。”
人有急事,唐晚和郁寶璋便沒有多想,點頭說好。
蘇禧離開看臺,往馬場後面走去。馬場後頭有一個八角亭,周圍是假山池塘,樹木蓊郁,比看臺那裏陰涼許多。蘇禧領着聽雁、聽鶴走了幾步,想坐在亭子看看腳腕腫了沒有,只不過仍未走近,遠遠便瞧見亭子裏站了兩個人。
一個是騎馬比賽開始沒多久就離開的殷萋萋,另一個側對着她,蘇禧看了看,竟然是衛沨。
殷萋萋低着頭,面色赧然,伸出了手将一個繡好的魚戲荷葉紋香囊遞給衛沨。
因上輩子殷萋萋同衛沨定過親,雖然這會兒距離他們定親還有一年,但蘇禧見到這一幕并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反而下意識往一旁躲了躲,不想被亭子裏的人發現。
衛沨沒有接殷萋萋的香囊,隔得太遠,蘇禧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不過見衛沨神色平靜,甚至有些冷淡,便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話,不然殷萋萋的臉色也不會白了又白。
殷萋萋僵立半響,淚水滾了出來,轉身又羞又惱地跑開了。
蘇禧是領教過衛沨的冷淡和不留情面的,這會兒居然有些同情起殷萋萋來了。轉念一想又覺得奇怪,這時候衛沨拒絕了殷萋萋,後頭為何還會與殷萋萋定親?
蘇禧在這兒想得出神,一時不察,腳底踩中一截枯木,就聽寂靜的空氣中發出一聲清晰的脆響。
衛沨擡眸,不動聲色地朝這邊看來,道:“誰?”
蘇禧踟蹰片刻,乖乖地從樹後站了出來,見衛沨眯了眯眼睛,她心裏一虛,立即飛快地舉起一雙手捂住了眼睛,此地無銀三百兩道:“我什麽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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