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美國夢

靠在高大的落地窗邊，程依手握溫熱的姜茶。寒冷冬日早晨，迎着晨光在湖面上滑冰的人群，是冬天公園裏僅有的熱鬧。屋內暖氣很足，并不覺得冷，她還是喜歡手上有個溫暖的東西，陪她慢慢适應嚴寒的冬天。

這裏是紐約，寸土寸金的曼哈頓。隣近中央公園旁的中層豪宅，擁有絕佳的視野。中央公園是高樓林立的曼哈頓中心僅有的靜谧休閑之地。程依不喜歡俯瞰衆生的權力和快感的高樓視野，向往綠意盎然中難得的清靜。

茶已冷，她想加點開水保持溫熱。來美國五年多了，她還沒适應直接喝自來水的習慣，不是擔心衛生問題，只為握在手上那份溫暖，在異國他鄉感到一絲暖意。剛出廚房，她忍不信駐足于樓梯旁那幅青藍抽象畫前。既然離開過，總有離開的痕跡。剛挂回的畫，還沒适應舊有的位置，牆上露出深淺不一的顏色。她輕觸角落邊上那幾個剛勁有力的字，嫣然一笑。

“To my Yi”

第一次見到這幅畫，她就很喜歡。畫家說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程依，她最得意的作品，是這間屋子，她親手布置的家。素雅的美式風格，配以溫馨恬靜的軟飾，三年前她可是掏盡心思裝飾的。二個月前，她曾住過與這裏一模一樣的房子。雖然是仿制品，可第一眼看到時，這份觸動心靈的震撼她還記憶猶新。眼前那幅畫，曾漂洋過海去到中國，來到她身邊，現在跟随她的腳步回到原來的地方。這幅畫，她深深感受到那個人的深情，不在言語上，不在行動裏，與他性格一樣，只看結果。

昨天剛從加州回到紐約，今天早早的起床想打掃一下屋子，最後發現沒什麽可做的。屋內一塵不染，客廳和房間提前放上她最愛的桔梗，冰箱也給瑪利亞填得滿滿，就連提前托運回來的行李也整理好了。如果沒有随身的行李讓自己整理一下，她擔心自己沉浸在沒離開過的錯覺裏。無事可做，泡了碗麥片做早餐，榨了果汁，然後泡上一杯姜茶靠在窗前發了一上午呆。

已近中午，二樓房門打開，一個頭發淩亂，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高大男人一邊撓着頭，一邊打着哈欠走下樓梯，來到她對面相對而坐。單手托腮，眼神渙散，又添幾分頹廢。他伸手拿過程依的杯子，本想一飲而盡，沒想到稍帶辛辣味道的姜茶引得他一陣皺眉，想了一會，提杯喝完後又靠窗補眠。程依無奈嘆氣，從廚房拿出鮮榨橙汁放在他手上。

意料中的厭惡眼神，習慣中的一臉忽視。

“剛喝過水。”

“補充維他命C“

“有吃維他命片。“

“兩回事。”

“先刷牙。”

起身就要回房，小樣那點小心思，程依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等你。”

腳步停住，屈身拿起杯子，擰着鼻子一飲而盡，就要跑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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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你還怕我吐出來不成？

“中午想吃什麽？“

“随便，晚上也随便。“

“晚上不能随便，媽媽說今晚要過去吃飯。“

“不要！“

“媽媽讓我早點過去幫忙。“

在這風頭火勢的時候，程依盡量不提葉佐治。這對父子，正處于最緊張的父子鬥争中。兩人可以拿萬種理由這輩子死不相見，可是葉佐治妻子，葉明哲母親許淑芳發話了，一切理由作廢。打蛇打七寸，程依在葉家混了這麽多年，深暗個中技巧。

“你先過去。“

“勉強不得，慢慢來吧。“

許淑芳将程依遞過來的鳕魚片放進烤箱，輕聲安慰她。擁有最大話語權的人都這麽說了，她這半外人能說什麽？

他會過來嗎？

他沒說會來，也沒說不來呀，程依疑慮不安地擺着餐盤。她瞄了一下翹着二郎腿的葉佐治，正裝模作樣的看起商業周刊。這麽專業的報刊，哼着披頭士的歌還看得進去？還不是掩飾洋洋得意的樣子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也是，不拿個東西擋一下，老婆就有理由教訓自己來了---幾十年來瞞着她偷偷回國，她還在氣頭上呢。老子大勝兒子，這是何等榮耀的事情呀。程依真佩服自己婆婆，對着一直相親相殺的冤家父子倆，這幾十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現在她可以一臉淡定地準備晚餐，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七點正，葉家晚餐時間。

三人已上座，程依慢吞吞地舀上四碗湯，好拖點時間給缺席的那個人。

鑰匙扭動的聲音響起，程依加快舀湯的速度。一個高大的身影進入屋內，直接來到餐桌前拉開凳子坐下，捧起湯就喝。

“沒點教養，長輩還沒動筷，自己先吃起來了。“

“為老不尊!“

“什麽？你這兔崽子，說我老嗎？“

“拿碗湯照照吧。“

“你。。。“

程依頭好痛，她眼神求助于始終沉默婆婆，她還能淡定地吃飯。好吧，低頭繼續吃飯，當作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

”在商言商，老子跟兒子都要算清楚，華爾街不是這樣教的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老爺子你還想把這頓飯吃完嗎？程依胃口全無，因為兒子已徹底被激怒了。

“你把我們當猴耍嗎我們想盡辦法聯系的客戶，你居然是幕後大股東。抽風似的叫我們滿世界飛來飛去看項目，一天做三個企劃案，最後輕輕一句投行信不過就把我們項目抽起。你當我們是什麽“

這可是葉明哲冷靜好幾周後的怒火，想起酒會那天的情景，她心有餘悸。當時自己剛從餘雅麗精心策劃的嘲弄瞬間穿越到豔羨的深情一吻，她的神志還處在昏昏噩噩中，當時自己是什麽思緒也想不起來了，因為一個更大的坑等着他們。她很清楚記得主持人的華麗的開場白。

“非常羨慕葉明哲與夫人的深情，讓我們為這對深情的夫婦錦上添花吧，有請我們昌盛集團大股東永青集團董事長葉佐治先生為葉明哲先生送上紀念品以資感謝。“

錦上添花，四個字深深刻在程依腦子裏，直接□□葉明哲心底上。她記得當時他身子一緊，呆若木雞地站了好一會，慢慢臉皮抽搐，像老虎似地瞅向嬉皮笑臉的葉佐治，程依屏住呼吸，一場腥風血雨已經避免不了。

他兇神惡煞的走向葉佐治面前，咬牙切齒。

“你說，你是誰？“

”哎呀，真不好意思，父親我一不小心撈了個董事長做。“

“你這是。。。。耍。我。嗎？“

“董事長很忙的，哪有心思陪你玩。“

“沒心思 陪我玩，意思是。。。。你真玩起來時，花了很多心思“

程依飛奔過去插在他們中間，真怕他們在臺上打起來，情勢看來做得出來有餘

“別。。別。。別。。所有人都看着呢。“

程依接過禮物就要拉着葉明哲下臺，他紋絲不動，目露兇光，程依吓得全身冒汗。誰能拯救她 她把各路神明請了一遍，真顯靈了。

“家裏的醜事真要□□裸地暴露在大庭廣衆嗎？想想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許淑芳适時介入，溫柔中語帶威嚴。

兩人低頭想了一會，停止進一步争執。葉明哲竭盡全力摁住怒火，怒氣圍繞地胸口，呼吸變得很重。程依真怕他忍不住，輕拍他胸口不停安撫。

“有什麽事回家再說。。。回家再說。“

回家再說。。。現已在家裏，大戰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她朦朦胧胧記得最後兩人“友好”的接受禮物，後照後他飛奔下臺，帶着她馬不停蹄的趕往機場，坐最快一班機到加州，休整了快半個月。天天聽懂完睡，睡完吃。她還疑惑工作狂怎麽安心做起甩手掌櫃了呢？有天問起要不要看一下郵件，他冒了一句，搞得她再也不敢提了。

“老爺子大把錢給我敗。”

聖誕要回紐約，畢竟每年在老宅慶祝聖誕是葉家雷打不動的傳統。

就這麽你一刀我一劍的吵了半個小時，程依吃又沒胃口，不吃又掩不住尴尬，筷子很多時候吊懸在半空。忍無可忍的何止是吵架雙方，許淑芳也坐不住了，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了，父子兩人瞬間焉了下來。她左右瞥了他們一眼，深深吸了口氣。她輕輕覆上程依有點發抖的手，柔聲建議。

“依，我還是建議你早點把婚離了吧.“

這不亞于一顆炸彈，把其餘三人炸懵了。

“沒必要将人生耗費在這種家庭裏。“

兩人迅速結盟達成一致，使勁扒飯，希望告一段落。

之前吵得雞飛狗跳的，現在倒想不了了之了？沒那麽容易吧。

“依，你放心，我會跟你一起走，我也呆不下去了。“

兩人同時停住，謹小慎微地看向一臉堅決的許淑芳。

“淑芳，說什麽呢，我們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別想多了。“

後悔了？可沒後悔花哦。

“依，我覺得上次那個年輕人對你挺在乎的，可以考慮一下。“

“媽。。。媽媽，別。。。你別生氣。“

葉明哲罕見地給母親和程依添菜，使出最大程度的讨好。

“唉。。有人瞞着自己和老家聯系那麽多年，還不讓我知道呢。“

許淑芳淺笑地瞅了一下葉佐治。

“有人又不珍惜我的好媳婦。“

轉向低頭不語的葉明哲。

“依，委屈你了。“

她滿是憐惜的靠到程依身上。

寥寥幾句，句句入心，大戰平息。

離華爾街僅15分鐘步行時間的老唐人街，是紐約歷史最悠久的唐人街，葉家在街上有幢三層小樓，彰顯葉家在唐人街的百年足跡。以前樓下是自家藥鋪，現在租給一個福州人開了家小吃店。程依沒回中央公園旁的家，她想和婆婆一起好好打掃一下老房子。每臨近聖誕節，程依都和婆婆都會親自打掃房子。對于她們的舉動，兩個男人難得想法一致，叫清潔公司過來，不用這麽辛苦。

男人又何嘗知道女人的樂趣呢他們第一天住進這屋子，不約而同都從房子打掃開始認識這個家。房子不大，她們卻會打掃兩三天，除了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外，她們喜歡一邊打掃一邊整理祖先留下的物件。特別是三樓的儲物室，那裏有很多百年前與祖先一起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的舊物件，每一件她們都視若珍寶，欣賞大半天。她們會重新翻開老相簿，看看上面不認識的人，幻想他們的故事，從一封封舊家書裏感受先人的思鄉哀愁。有時會有些意外驚喜，例如丈夫小時候的照片，你能相像葉明哲穿上裙子後萌化群衆的照片嗎？有次看到葉佐治年輕時的照片，與同齡的葉明哲一模一樣，就是帶點痞子氣，程依暗地裏笑了好幾天。

下午茶時間，兩人再次翻開相簿，其中有張是許淑芳來紐約第一天在房子前照的。

“依，還記得剛踏進美國的感覺嗎？“

怎會不記得

“當然記得。“

“每個來美國的人都有帶着一份念想，他們叫美國夢，有人夢想成真，有人夢碎。“

‘是呀。。。。“

六年前，與別人一樣，她帶着一個夢來到美國，最後夢碎了。

她留在美國，選在最殘酷的地方生活下來，忘記過去，重新出發。

紐約的殘酷在于，要麽奮起成為Winer，要麽沉淪變成Loser。

再髒、再亂、再無情，再地獄，都得生存下去，

活着，至少還有機會，

而這裏，最不缺機會。

你甚至不會怨天尤命，

壓根沒有讓你抱怨的時間。

This is New York。

六年前，程依收到隔壁黃阿姨的電話，有封國外寄過來的信讓她去拿。本以為是方致遠寄回來的，沒想到是美國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原先申請只想有個折中的辦法和他一起去美國，想不到只是孤身一人呆在紐約。

交完第一年學費，父母留下的積蓄所剩無幾，這是紐約給她上的第一堂課。唐人街有全紐約最便宜的旅館和餐廳，沒過幾天她連旅館和餐廳都承擔不起，只能是附近租個最便宜的單間，打着黑工吃着餐廳賣不完的剩菜，每天三點一線的輪着轉。

從沒想過自己會獨立生活，更別說在異國他鄉生存下去。高壓而快節奏的生活，壓根沒空自怨自艾，只是該付房租的時候想着如何掙錢，快交學費了想着怎樣多拿點獎學金，她不知不覺地融入到紐約的節奏裏。

程依慢慢喜歡上紐約，在這個城市裏，她并不孤單。成千上萬的人和自己一樣，在這個殘酷的地方奮鬥着，沒人有空為你駐足聽你訴苦，只會将你定義成生活的輸家。每個行色匆匆的人身上都有很多故事，不比自己凄慘，這種感同身受，支撐她活在這個城市。

紐約，

不相信眼淚。

她不得不堅強，

只因別無選擇。

紐約，聖誕節前一周。

冬日的第五大道、百老彙劇院、帝國大廈以及衆多的博物館和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慶的節日氣氛。商場櫥窗裝飾一新，人們從這周開始全家出動瘋狂購物，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身在華爾街紐約證交所前，連平日莊嚴的大樓也布置上聖誕的裝飾，這應該是人們歡天喜地的時候，除了他。委托美國同行調查過葉明哲，資料剛拿着手便飛了過來。并不急着找上門，他把這個世界大都會走一遍。試圖在她這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找到一絲她的痕跡。

或許，她也曾在紐交所前摸過金融牛，在第五大道的櫥窗前駐足過，聽過百老彙的歌劇，看過大都會博物的展覽。。。。

或許，也像自己一樣，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裏獨自神傷。

沒想到，她居然結婚四年了。

而對方，居然是自嘆不如的葉明哲。

她，怎麽來到美國？

來了，怎麽不找自己？

太多為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