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相信

不知不覺，程依已經在紐約度過了四個聖誕和春節。

節日一如往年的熱鬧，葉家人卻變了不少。

程依和明哲搬進新房，凱文搬回舊居繼續讨老爺爺開心。公公婆婆正式退休，夏天來紐約長住，冬天回加州。程依在公司上半天班，中午提前回去老宅做飯——兩兄弟不辭辛苦，走幾條街都要回家吃飯。

有些東西還是沒變。

比如凱文見到葉佐治像老鼠見到貓，能躲就躲。

比如八十高齡的老爺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比如程依和明哲還是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系。

葉家呆得越久，程依心理壓力越來越大。

老爺爺很喜歡小孩，抱曾孫的心思雖從未提及，她其實非常清楚。“丈夫”和公婆對現狀出奇的平靜，她心裏卻很焦慮，覺得對不起葉家。

入夏後，老爺爺經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可經常忘記剛剛發生的事，慢慢連一些熟人都忘記了。醫生說他有老年癡呆的症狀，老人家似乎有所察覺，端午節上上交待了事情。

“人往往是哭着來到世上，我希望我愛的家人能笑着面對我的離開。”

葉佐治非常激動，他立刻阻止繼續話題。

“別說胡話。”

筷子一摔，板着臉回了房。許淑芳跟着回房勸說，凱文想着法子讓爺爺放寬心，過了好一會才消停了下來。趁着精力還行，老爺爺決意和兒子談了一晚上，過後兩天葉佐治都沒出過房門，出門時已非常憔悴。

他召集晚輩開了家庭會議，一出口大家就全神貫注。

“爸爸(不是老爺子)跟我談過了，葉家成員都是經得住風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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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繃緊神數着日子，經過了一個月，老爺爺奇跡般好起來了，幾個月後大家還過了一個快樂的中秋。

中秋過後第三天，爺爺八十三大壽。家人本來想要大肆慶祝，老人家卻想一家人整整齊齊吃個飯，免得勞累。

大有大搞，小有小聚，有派對小王子凱文在，沒有他搞不好的氣氛。他把屋子布置成民國風，家人穿上旗袍中山裝給爺爺叩頭慶生。他根據神龛上的先人照片，照葫蘆畫瓢，不知從哪淘來一頂清兵裝，戴上印度帽，手拿□□，一出現便引來哄堂大笑。老爺爺真被他逗得笑個不停，乖孫乖孫地叫個不停。

第二天，大家約好一早喝茶，品嘗爺爺鐘愛的廣式點心。一向早起的爺爺居然沒起床，敲門也沒見反應，葉明哲見勢不妙，破門而入。

爺爺再也沒起床了。

他安詳地躺在床上，嘴上帶着微笑。

殡儀館裏，照片上老爺爺依舊慈眉善目，慈祥地看着靈堂下面痛哭的親人。

葉佐治幾天沒進食，一直打點喪事，突顯葉家男人的堅忍。凱文一直長跪不起，他不想爺爺看到自己傷心的樣子，不停擦去淚水。許淑芳由親友不停撫慰。

程依很想放聲大哭，可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似的，只是淚水不停往下流，就是哭不出聲。她兩眼空洞，整個人搖搖欲墜，由葉明哲一直攙扶着。

靈柩下葬時，葉佐擡終于堅持不信，跪着爬向父親的靈柩，不忍心蓋上棺門。

“我沒爸爸了，沒有人再來罵我了，可怎麽辦呀。。。”

喪事過後，公公婆婆回到加州療養身心。程依被葉明哲帶着上全天班以免胡思亂想，凱文堅持住在老宅。

有的傷痛随着時間的流逝被慢慢抹平。

有的會引出更多的陳年舊痛，慢慢爆發。

程依開始失眠，沒有胃口吃飯，身子變得很虛弱。

失眠就吃安眠藥，身體不好就到公園晨練，這是葉明哲的理論。

大雪天和他一起晨練，程依的步伐怎麽也跟不上他，只能随着自己的節奏向前走。雪天路滑，即便穿上雪靴，也要小心翼翼地走。突然，小路崩出一個滑板的男孩，控制不住，和她重重地摔上了。小孩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額頭流出血。

她大驚失色，快快爬過去扶起，小孩一動不動。她想大聲呼叫，可發不出任何聲音，看着手上的血漬，她昏過去了。

再次醒來，人已躺在明亮的醫院裏。一睜開眼，她就看到葉明哲擔心的臉孔。眼裏充滿血絲，手輕撫她的頭，聲音撕啞。

“醒了”

“唔。”

她無力應道。

他扶起程依，讓她喝了杯溫水

想起小孩，她心揪了起來，雙手緊抓胸口不放。

“小。。。。小孩”

“輕傷，沒事了。”

“可是。。血。”

“額頭出了點血，止血後回家了。”

“真的嗎？”

他深深嘆了口氣，雙手用力的緊抱程依。

“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他最後悔的事，就是帶上男孩來見他。

标準的美國熊孩子，進門就歪着頭不好意思地面對程依，一下子又撲到程依面前，說了聲對不起又風一樣跑開了，留下孩子父母收拾殘局。即使這樣，她的眼沒離開過男孩，露出迷一樣的笑容。

他本意是讓她親眼确認孩子的安好，誰知道，那天起再沒見過她的笑容了。

她一直看着窗外發呆，喊她都沒反應。凱文天天想法子逗她開心，也只是嘴角象征性的動一動。全身檢查過，沒發現腦部有損傷，醫生建議她轉往心理治療。

安琪娜，程依喊她“大嫂”的女人，美國注冊心理醫生。做過一系列問卷和檢查後，她被診斷為抑郁症。

據安琪娜分析，她可能是某件事勾起過去一些傷痛，從而引起的一系列的心情低落，思維遲緩等心境障礙。安琪娜先開過抗抑郁藥，一周後開始心理治療。她特別叮囑不能忘記吃藥，否則前功盡棄。

葉明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導火線究竟是什麽？

爺爺的去世？

孩子的驚吓？

過去的傷痛，又是什麽？

父母早逝？

初戀的痛苦？

在中國，她經歷過什麽傷心的事情？

程依服藥一周後，抑郁症狀有所減緩，心情開朗了些，安琪娜正式展開催眠治程。奇怪的是，雖然她很配合治療，可常常到了重要時刻就醒來。一問及父母離世後發生的事情，她就雙手撫住胸口，頭不停來回搖動，然後驚醒。醒來後，問及原因，她也沉默不言。反反複複的驚醒，治療沒有更好的進展。

安琪娜曾在伊拉克退役軍人身上看過類似症狀，話說程依沒經歷過戰争的精神創傷，不可能有這麽強烈的應激反應。難道她經歷了強烈如戰争式的傷痛？

安琪娜和葉明哲詳談過，建議她回國看一下，看能不能打開心結。

葉明哲眉毛緊鎖，嘴唇緊抿,地看了一晚上治療片段，

或許，中國有她一直逃避的東西吧。

其實，他何嘗不也在逃避她的過去

聖誕夜，雪花漫天飛舞，街上的聖誕樹是的小鈴铛和小燈泡閃閃發亮，商店裏放着歡快的音樂，一派歡欣祥和的景象。

葉明哲和程依手持鮮花，來到紐約雙子塔遺址。

每天，遺址前都有遇難者至親前來致祭。他們在鐵絲網上系上遇難生前照片，紀念牆前放上鮮花蠟燭，或是凝視廢墟也足以讓他們傷心欲絕。聖誕節是舉家歡慶的日子，多少家庭因為這場災難痛失至親？前面一位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拐着腳來回清掃紀念牆上的雪花。

葉凱文凝望男人，自言自語起來。

“每個人都有心結，我也有。”

“每當要經過這裏，我都會繞路走，知道為什麽嗎？”

看着眼神憂郁的葉明哲，程依失神了。

“十年前，很多我的同事，朋友，上司，甚至競争對手都埋在裏面了。”

一句話，道出無盡的傷痛，強烈沖擊她的心靈。

“我的團隊正在歐洲出差，電視上親眼看見第一駕飛機撞上大樓，我和大部分團隊，幸運地躲過一劫。而他，卻沒那麽幸運。”

他走向那位憔悴的中年男子

“Golden（高登）。”

中年男子一眼認出眼前的人，兩人深深擁抱，中年男人忍不住傷心痛哭。

“當年我們一起在東塔的投行共事，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關系。他的團隊加了一晚上的班，趕着第二天給客戶彙報。他剛出門接客戶，大樓就在他眼前倒下了。從此一蹶不振，天天來忏悔。他無臉面對下屬的家人，即使這不是他的錯。”

程依握緊手中的熱可可，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我也曾自責，消沉了大半年。現在我也偶爾會想起大堂裏跟我熱情打招呼的黑人門衛，愛散播八卦的秘書們，苛刻的上司和難纏的客戶。一切消失後，留在心裏的，只是他們的可愛和善良，還有難掩的悲痛。”

“我活明白了，自己安好，就是對至親的負責。”

放下杯子，程依飛身撲進他懷裏，任由淚水浸濕衣衫。

“依，回到最初的地方，找回原來的自己吧。”

二月的香港，陰雨綿綿。

大年初九，公公婆婆回加州的第二天，她就坐上飛往香港的班機。

5度的氣溫已經是今年最次的一天，程依在紐約零下二十度都扛得住，但這濕冷的天氣她真沒适應過來。華南地區沒有暖氣，怪不得別人說過冬天哪裏最冷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要有供暖。

她并沒有立刻轉火車回到Z市，随性地留在香港。葉明哲早就看上香港的地理位置和自由貿易港的優勢，兩年前就把亞洲總部設在這裏。近年來，慕名找上門的國內客戶越來越多，香港公司人手越來越緊張，她正好幫上忙。

香港公司負責人朱曼迪，兼具二十歲的熱情，三十歲的幹練，四十風的優雅。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不在話下，還有迷一樣的年齡。她不介意和程依分享她的過去，公關公司多年任職經驗，某實業大佬多年情人，被大Boss一句話收歸名下。

“難道你要用青春和他太太拼命長？”

她對程依說的話更具挑戰性。

“我看上了大Boss。”

程依的第一反應是笑了出來，她倒意外了。

“沒勁。”

什麽都沒說，她反而撤了。

同時，她找到更具有挑戰性的計劃，給程依介紹各種高富帥。還沒玩兩天，就被大Boss召喚到紐約去了。

為什麽曼迪說要勾引他時，自己也能一笑而過曼迪風情萬種，是男人心中的女神，程依曾見過她一個眼色就把一個世家公子牽到手上。她相信曼迪的能力，但更自信葉明哲的控制力。

而自己，無論其它男人如何調情，她都像看百老彙的表演一樣，覺得精彩，并不心動。

還記得兩人去機場時，一路無語，入關時他們深深擁抱，他只留下一句囑咐。

“保重身體。”

到香港兩個月了，天天幫公司翻譯文件，沒有特別想要回Z城的沖動。複活節到了，她跟自己找了個問候的理由摁了他的號碼，還沒問候就要回答問題了。

“身體還好嗎？”

“很好。”

“很好。”

(自行腦補漢字閱讀理解)

一段長長的沉默後，程依提起勇氣。

“我，我要回去，回去看一下，你。。。”

“我知道。“

“明哲。。。。。我怕”

“我相信你。”

他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他說，他相信自己。

她看着手上的火車票，心情出奇的平靜。

給他發了個信息。

“要回去了，還是有點擔心。”

“有我在。”

鏡中的程依，不知不覺得臉都紅起來了。

有些信任，沒有原因，不附帶條件，因相信而彼此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