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滿長安道(1)
長安入冬街隅的小吃食格外誘人,甜的,燙的,抿一口,呵出了一團白氣,這暖暖的冬日情懷,仿佛抱個黃銅小暖爐在懷中,聽艾嬷嬷講久遠的、皇城根兒下的老故事那般溫馨快活。熏起的熱氣暖滋了心肺。
我的媽媽、嬷嬷們,才是我的家人,那條街上雪色盡頭的陋巷深宅,才是我的家。
我永難忘那一年的雪色,我的長安素裹銀裝。它滋養了生騰騰的霧氣,燙的豆花兒、暖融融的面線子,連帶行腳小販吆喝叫賣小吃食升出的白團霧氣,都是暖的。
我有一條火狐毛的絨衣,我總愛裹在身上攀檐走巷,“刺溜刺溜”像狐貍似的蹭過,卷着風影便溜不見了。有一回,艾嬷嬷站在廊下,驚一叫:“嗳!狐貍着家啦!那裏有只火紅火紅的狐貍!”唬得艾嬷嬷差點灑潑了湯。
我也唬了一跳!嗳!有狐貍呢?!哪呢?怪吓人的!
我兜頭尋,自然尋不到。小蹄兒攀着瓦縫差點摔将下來,怪不容易。這“飛檐走壁”的功夫憑是要練的,我打娘胎出來,練了有數五六年,精道是精道啦,但也經不住艾嬷嬷這麽唬呀!吓懵吓懵的,一慌神,低頭才瞧見自己身上裹着火狐裘,這才恍悟原來那“火狐貍”便是我!我吐了吐舌,“刺溜”一聲便翻過了牆。
嬷嬷在牆根下叫:“嗳!小姐!姑奶奶!原來竟是你!”我早蹿沒了影兒,嬷嬷的聲音還在耳邊響:“可小心些!牆來牆去,莫摔着!”
後來我入掖庭,那麽大的漢室宮廷,那麽多燙暖的銅爐子,爐炭燒得極旺,上等的狐裘一件堆過一件,冬日也變得極暖了。我卻站在寒天寒地的雪色裏,凍得瑟瑟發抖。
他的漢室掖庭,畢竟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長安街隅的陋巷子裏,深宅攀惹青藓,綠意濃得仿佛要延伸到觸手不及的寒冬裏,春天這樣強大勃發,它像君父丹陛下的大将,直要将權杖所指之處的版圖歸入囊中。它要将冬天也吃掉了。
八歲之前,我都住在那裏。
後來我站在皇帝的龍廷,看漢宮飄絮不斷的雪片落下,淹過青瓦,一層一層地疊累起來,我就想起了我落在長安巷子裏的家。
那麽老的宅子,圈住了我八歲以前的喜怒哀樂。
小時候多鬧騰呀,嬷嬷說,我是個皮實的猴兒,後來我想想,我走了,那座大宅該多寂寞。
那一年我八歲。是元康三年的初冬。
紅皮狐貍又在牆上刺溜,嬷嬷管不住我,三翻四蹿,我又不着家啦。其實我也不想讓嬷嬷傷心的,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落過幾點雪絮子便凍了霜,我鬧騰,吃了冷風便受了寒,嬷嬷頂着冷餒在廊下熬了三天三夜的湯藥,才喂養好了我的病。我本不應該又翻牆揭瓦的,可是打前天我還皮實的時候搶了隔壁二毛的烙餅,害他回家讨受了一頓打,總覺怪對不起他。我想還他。嬷嬷給我燙了餅子。二毛從來不欺負我,我也不想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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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貼身揣着熱乎乎的餅子,翻過牆頭,便向二毛家跑去。
元康三年的初冬,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場雪。
這一年的雪落得極大。
我跑走在風雪裏,将裘子裹緊貼,袖口卻還是有冷風不斷地灌進來,呼哧呼哧,竄到了喉嚨口,凍得心都要涼掉了。
我怕還給二毛的烙餅先涼。
我跑得極快。
那一年我才八歲,長不高,積厚的雪幾乎要沒過我的膝蓋,平日走得再熟的路這會兒卻像長了腿似的也在跑。
我跑啊跑,追去二毛家,腳下飛濺的雪絮子被我甩出老遠。
雪天雪地裏,呵出的白氣差點凍成了冰晶子。
二毛是窄巷裏的鄰居,我們住的并不遠,平時交流全靠飛檐走壁,但不知為什麽,記憶中那一天我好像走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二毛。我小心翼翼摸到烙餅想要還他時,才發現烙餅已經涼了。
我騎在牆上喊:“二毛二毛!我來看你了!你出來玩嗎?”我呼哧呼哧呵着白氣,像做了一天的累活計,那一天——可真累呀!
我打了個哈欠,突然想睡覺了。
不多時,窗裏邊有動靜,有人吊起了簾——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窗那邊鑽出的腦袋不是二毛,是二毛那黑頭灰面兇神惡煞的爹!要知道二毛是不走窗只爬牆的!跟我一個樣兒。
我呼哧呼哧喘,吸夠了雪氣,方才跑得熱,這會兒才覺涼。寒風吹幹了汗,夾衣貼着背面,冷涼冷涼的。
竹竿子戳了出來,将窗架子支起,我瞪着一動也不敢動。窗那邊探出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我松了一口氣,當然是二毛!如果是二毛的爹,罵娘的話會比腦袋先鑽出來!
我不敢喊,只朝二毛招手。
二毛看見了我,高興地搖手應我。我騎在牆上朝他拌鬼臉:“你出來不出來?”
二毛大聲喊:“出來呀!”小嘴兒咧得跟歪瓜似的。
這歪瓜裂棗黑黝黝的二毛,被雪襯得更黑了。我吐了吐舌頭,剛要罵他腦袋轉不靈,這麽大的聲兒怕他爹娘不知道隔壁艾嬷嬷家的劉二丫又跑他們家欺負他們兒子麽?這麽想着,二毛早雙手撐着窗沿,熟練一跳,又穩穩落地,二毛憨笑着邊跑邊喊:“二丫,你怎麽不家去?我以為見不到你了呢!我爹娘都往你家去了……”
我騎在牆上大驚,差點沒摔下來:這……我不過搶了二毛爹娘的兒子的一塊烙餅,這都打算還了,小氣勁兒,值當跑我家告狀?!
我說:“二毛,你管管你爹你娘,不成呢,咱們不要做小夥伴啦——搶你一塊餅,我捂熱了叫你的餅生一堆餅兒子再還你也好說,怎麽還跑我家告嬷嬷我搶你一塊餅呢?!”我掏出那塊硬邦邦的餅:“喏,這不是還你了麽。”
二毛急得連連擺手。我晃蕩着腿,優哉游哉看他那着慌的摸樣兒,一本正經回:“算啦算啦,你要是再尿三天床,氣死你爹你娘,我就還和你玩兒。”
二毛像吃了雲吞堵結了,急得說不出話來,喘籲籲比手畫腳看着我:“……不、不是!二二、二丫,一條街都去你家了,我我我我爹……我娘喜歡熱鬧……去、去你家瞧熱鬧……”
我差點沒從牆頭跳下來:“去我家看什麽熱鬧?我都在這兒吶!”我真急了,往年瞧熱鬧,不是非瞧皮壞的丫頭片子被嬷嬷擰耳朵佯揍麽?最大的熱鬧主兒小姑奶奶我都押這兒了,他們急慌起個甚麽勁兒?
“二丫,你真不知道麽,”二毛甩袖擦了擦鼻涕,哼哼聲說,“你家來了好多好多人吶!”他誇張地甩手比了個大圈:“這麽多人!半個長安城都擠你家了!……你……你……你昨晚燒了他們祖屋啦?”
我真氣了,二毛不往我好想,我再皮實能燒半座長安城百姓的祖屋麽?……真到了氣頂氣要燒祖屋的時候,我準得把整座長安城那屋都燒了呀!哪能留下半座城呢!
我跳下了牆,雪垛子險被我砸出一個坑。二毛跑過來把我扶起:“咱們去不去你家?”我跺了跺雪,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走!咱們家去!”
我是怕二毛他爹他娘都去我家了,萬一艾嬷嬷受欺負了可怎麽辦?我得回去瞧瞧。打不過二毛他爹他娘,以後就把氣兒出二毛身上。
二毛還傻乎乎地跟在我後頭樂呵。
不想這一走,我與長安這一場雪,離別多少年。
我的家,那座藏在青藓綠藤裏的大宅子,此刻被街坊四鄰擠圍得水洩不通。我吃力撥開人去,帶着二毛恨不得飛檐走壁,二毛把我攔住了:“丫,你別亂來,瞧,是官家的人!”
官家的人?!我一驚,官家的人不是抓賊的麽?我只搶過二毛的烙餅沒偷過他呀!
二毛在前面給我開路,一邊推擠一邊喊:“讓讓,讓!……咱丫回來啦!讓二丫過!”
我踮着腳跑了進去,二毛跟在我後面,跑到半路,他卻忽然站住不動了。我一回頭,卻看見從未見過的穿着形制官服的人将二毛攔在半當,我擡頭,對上那着官服人的眼睛,那個人怔了怔,順垂下眼睑,沒有正視我。
他沒攔我,卻攔住了二毛。一把官制的長刀上了鞘,隔擋在我倆中間。
我這時才發現,家門口排開兩列都是着形制官服的彪形大漢,上了鞘的刀仍是冷冽冽的,那寒光仿佛要穿鞘而過,閃得人不敢近。
瞧熱鬧的百姓都被隔擋開,不得近。大宅外果然像二毛說的那樣人山人海,二毛他爹他娘也被扔進了人海裏去了。但他們卻過不來。
我踮了腳,目光從眼前的鞘上擦過,又轉回那人形制官服腰間的紋章,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懼他,說:“我家去。”
他沒攔,那意思是“我沒阻你家去”,只微微瞥我一眼,又垂下目光。
這一日,可真是可怖極啦。
我回頭從人群裏找到了二毛,朝他看了一眼,揚手揮,喊道:“二毛,我家去,去瞅瞅艾嬷嬷好不好!晚上去找你玩兒!”
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宅門。
多少年來,鳳闕階下的雪再厚再瑩潔,都比不上元康三年初冬,長安窄巷裏的那一場薄雪讓我懷念。
後來,我再也沒有遇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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