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雪滿長安道(5)
阿娘抱着我,說:“二丫,那你也不要怪……陛下。”
她提到君父時,還是有躊躇,畢竟他是君,是普天之下的皇帝,那兩個字,點着舌尖都覺有些燙。
我說:“我不怪他。”
枝上殘雪覆新柳,襯得那綠意更嫩。我立在那兒,将小小的一團身子也裹成了球兒,我專注地盯着他賜我的上林苑,只那麽一動,便又吐出三個字:“我恨他。”
阿娘打了個哆嗦。
我說:“阿娘,我不喜歡這裏,這裏鬧鬼呢,我怕,我要去找兄長。”
這秋色是無邊無際了,轉眼又輪回一季。
我怕皇城的落雨,更甚寒天凍地的一場落雪。我竟是喜歡雪的,大抵雪色中我能夠看見那個霧氣蒸騰的長安,我的雲吞,二毛的烙餅……再冷的雪天,我竟不怕。
元康五年,我十歲。遇見了上林苑最可怕的冷雨。
阿娘已經有些管不住我了。我不再裹火紅的狐貍裘,卻仍然會“跐溜”上樹。昭臺最高的穹頂,我哄小侍搭梯子悄悄爬上過,在那裏,能夠望見兄長的家。母親的椒房殿,不知在那一道道逡巡紋路哪一處的折回裏。一場冷雨,将皇城淹了去。
騰騰的雲氣裏,漢宮像攤在地上的積水,暈成了一幅迷迷蒙蒙的畫。
我看不見他。看不見回家的路。
我的親信小侍在喊我下去。我不肯。
他絕不會知道,漢宮在我眼裏,只是眼角掠過的一灘積水,真正使我膠着目光的,永遠是迷蒙霧氣的那一頭,長安城裏一眼望不到底的窄巷。
那時我還記得二毛,我在想,二毛這會兒還爬窗子麽?還尿床麽?大概不會了,我不在了,沒人逼他尿床氣他爹娘。
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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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這一生都不會了。
那是君父的長安。直到燈盞熒熒亮起時,霧罩似的長安才又活成了我心裏的樣兒。
小侍在下面喊:
“殿下,且走罷,天不好啦。”
“他沒來。”我對着指頭,不在應他的話,卻又像在與他說話似的。
我一個打挺便起了身,躍下,便這麽落在青磚面兒上。
“我不回去。”我說。
自不會再與他時間回轉,早已蹭溜的沒了影兒。
他盡以為我在望長安,望那一場永遠歸不去的落雪。
其實我不是。
我是在等兄長。他應過我今兒會來陪我。
我有多久沒見他啦?
可他沒來。
元康三年時,他握着敬武的手,帶我回家。說過讓我再不受欺侮,再不孤單。太子殿下終究還是沒能兌現承諾。敬武在幽幽上林苑,早捱過了荒涼涼的年年歲歲。
有時我竟會夢見從未見過的母後,我總想,當年為何過身的是母後?她高高在上,母儀天下,有那麽漫長悠久的歲月需她享,她原該站在君父的身邊,在每一年上元燈節,立在漢宮城樓上,與君父一同俯瞰他們的天下,盛享百姓的祝禱。
而不是似如今這般,早早埋入冷冰冰的地宮。
母後那麽重要。
而我盡是多餘的。
君父那麽思念她,兄長那麽思念她。
她原該好好活着!
我跑走在雨裏。跐溜溜地像只靈活的狐貍。好像有人在我耳旁說:“不要哭啊……敬武不要哭啊……”我狠狠甩了甩肩,絕不會哭的。
雨水順着鬓角的發滴落下來,呼呼的風聲就像嚣張的雪點子擦過耳鬓。要是真落雪了,那該多好。
秋雨秋雨,一刻也不停。
大概許多年前的今朝,也是這樣落雨不停。
那個時候是怎麽樣子的呢?
漢宮積滿了水,不斷有宮娥太監覆覆出出,蓄水的青銅獸張吐着永遠排不完積水,滋滋的仿佛行雨的龍。
那個時候,君父尚年輕,他有劍一樣的眉,俊俏的臉龐棱角有度,說話的時候依稀有始成帝王的氣候。但他也會惶急,在這個雨天,他一定急得沒能耐。
君王自稱天子,卻終究是血肉凡胎,擔虛名,卻無“天子”之能。可憐的君王能掌河山,能攬社稷,擔畢竟不能……與天鬥。
本始三年,也是這樣的雨天,年輕的君父,該是如何錐心痛苦。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他一定孤單地坐在鳳闕階下,真想拿他的江山永固去換一妾婦的命。雨水也會沿着他的鬓發淌下,也許還會落進君王的眼睛裏,他悲傷地撫袖擦淚,辰光都被君王的幽怨凝住……
偌大的漢宮,嘈雜似街井。
他在等消息。
他畢竟是君王,一瞬的悲傷之後,仍坐起,目光清明而懾人,冕服擺曳鋪滿鳳闕階,皇帝擡手,賜給階下臣工冷冷一道聖谕:
皇後若不能善,爾等皆殉葬。
而後,游龍似的收回攢金底兒的冕服袍角,孤零零的漢宮,冗長的寂寞終于将君王吞噬。
那是我曾經年輕的父皇,他一定希望他的椒房安然無恙。君王多情,苦熬焦灼中終于等來了訊息:
皇後薨。得皇女,漢室延嗣。
就是在這一天,十年前的今天,本始三年的今天,我大漢母儀天下寵冠後宮的許皇後遇産厄之災,薨。
敬武就是在這一天出生。
他于高座曾咄:“生而克母!”君父一定深恨,為何死的不是女兒敬武,偏偏是他情深意濃的發妻。
這一天,是我的生辰。
兄長答應過今日必來上林苑探我,為敬武賀壽。
……這一天,也是亡後的忌辰。
他到底食言了。在兄長與君父的心中,從來母後更重要。
我原該不哭。多想告訴兄長,在敬武的心中,也是母後更重要。如果可能,敬武絕不願出生,敬武不要拿走母後的命。
她原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居椒房,擁有君王盛寵,生子延嗣,承天祚。
她将是太後,她的兒子,将是未來大漢的天子。
可這一切,全因我的存在,一并棄毀。
生而克母。這咒怨如同枷鎖,捂得人要透不過氣兒來了。
敬武多想谒地宮,告訴母後,敬武也愛她,敬武願用自己的命,換母後的生。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可是我想,她一定和椒房殿裏住着的那位王皇後一般慈善柔美。
她如果還活着,該多好。
君父和兄長,也不會這般傷心。
這場秋雨,落得真及時。它阻住了東宮行來上林苑的路。
我就是在這場雨中,遇見那個瘋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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