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雪滿長安道(6)
雨越下越大,積水處要沒過腳面兒了。小小的棉鞋子蓄了水,像鼓脹的白面包子,踩一腳,水滋滋地溢出來,挺好玩兒的。
往年這個時候,我定是與二毛又在飛檐走壁。總會淋滿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頓揍的,我卻會被艾嬷嬷藏将起來,口裏喋喋地埋怨,卻仍是心疼地端來姜湯,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會兒罷!”
我咂咂嘴:“二毛怪可憐的……”
“可憐您還招他……?”
“二毛他爹真壞!”我咬咬牙。
“祖宗,我也壞吶,我也可勁兒壞吶,——真該一頓笤帚,瞧您還折騰!”
我趴在她懷裏,笑得咯咯出了聲兒:“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對我最好!”
我咬了咬牙。這歲數長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覺着有些冷。
便打了個噴嚏。
愈走便愈覺涼飕。不知走到了何處,腳下似着附着青藓,挨上一腳,便有些打滑。我穩着,忽覺不好玩了,有些返去的心思。
天色漸晚,陰沉沉的天幕掬着一捧黃河,混的,濁的,烏泱泱瀉下。風卷着園中苦竹,發出潇潇凄哀之聲。
嗚咽聲嘯得愈來愈大,仿佛雨點子密羅羅地張了一層網,将整個人都裹了去。似鬼泣。我忽地便想起許多年前在長安陋巷子拐進的家中,嬷嬷燙了好吃食抱我在榻上,哄我說的那些故事。
孟婆野鬼,陸離光怪,我總是聽得很入神。那種時候,便也是下這樣的雨。我能聽見雨聲,卻着不了這雨的寒氣。嬷嬷将我裹得好好兒的。
一碗溫溫的姜茶,一個聽得人汗毛都倒豎的鬼故事,我刺溜刺溜鑽進嬷嬷的懷裏,抱着她,愈怕愈愛聽。嬷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兒,聞着,暖暖的叫人安心。
可這種時候,我才覺自己就是孤魂。我才是那苦竹門外的孤魂。
竟真有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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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裏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嬰兒在哭,我裹緊了裘子,心想:上林苑當真有鬼呢,那娘呢?我與兄長的娘……也會變成鬼來瞧我嗎?
她會不會恨敬武?
一定不會的。他們都說,恭哀許皇後是天底下最溫厚善良的好人。
我多想她出現。
抱一抱我。在冷雨裏抱一抱我。
我想告訴我的親娘,母後,我大漢的宮室好冷呀,天子威勢盛壯不能教人親近。敬武……真不願母後死。
敬武生時,便是母後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這齧齒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這一日掬着苦楚勉笑為敬武賀生辰。
我不要兄長受半點委屈。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個黑黢黢人影兒來,平素是個膽兒肥的,今兒卻有些懼了,那時我便還小,深知漢宮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隊找替身吶。君父手上捏着幾數的人命,我漢室劉姓沒一個清白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君父手上沾的血,有一份兒,是需我還的。
“呔——”
我叱了聲,因想若真有邪祟,也需吓它一吓。陰黢黢的角子裏藏了一道風,刮過來,從耳邊猛生生地嘯過——
一道白影子也晃過。
眼一迷,竟是沒看見什麽。
我便急走,再遠點兒的地方,有隐隐的人聲,我知許是我宮裏的人尋了來。心裏那一絲害怕勁兒也過了,便不知為何,不願他們找着。
一揚首,又沒進慘戚戚的雨裏。
那便不是鬼。前頭有個人杵在那兒。那時我才幾歲吶,卻不懼,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冷氣逼的。
我并不駭。
那人蓬着頭,濕漉漉的頭發黏糊得遮擋了半張臉,她整個身子都浸在雨水裏,全身是濕透的。口齒間含混得發出一種類似“魔——魔——”的聲音。
她擋在我面前。我也淌不過兒。便問:“你不是鬼麽?”我也不知為何便問了這麽一句。
那鬼模鬼樣的人發出一陣冷笑。許是雨水裏泡久了,連笑都是含混不清的。她伸出一只手,翹着尖尖兒一根指頭,直戳向我:“本宮是鬼——”又夾了一陣兒笑:“本宮就是鬼!”
我唬了一跳,因不知如何回她。心裏頭卻又忽然像被一根針戳了似的,刺疼刺疼,然後,這痛感潮水般退去,又好像被紮了活結的圈繩兒套住,一牽動,便是一陣揪心。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種莫名其妙的揪心與連結究竟因何。
“本宮就是鬼——”
她散下的亂發幾是遮了半張臉,我因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她在笑,但那笑中夾了幾分凄涼。
大抵漢宮中,便要是女人,總是凄涼的。女鬼呢,憑是逃不過的。
我挺同情她。見她在抖,便說:“鬼也會冷麽?”
她一怔,大概在她做鬼的這些許年裏,從未撞見過膽兒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瘋癫可怖了,看不清的臉上仿佛盈滿笑意:
“等你做了鬼,不就知道了麽?”
嗬,我好好一大活人,為何要做鬼呢?
因說:“誰稀罕做鬼!我還要回長安去呢!”
“這裏——不便是長安?”她有些驚訝。憑她前生是人,原也是會喜怒哀樂的。
“……嗳,說了你也不懂得!一個鬼,懂得甚麽呢!”我說的“長安”,自然不是她心裏的“長安”。
漢宮中的人,只有我一人,識得這長安。
“稀得,憑是你,竟不怯鬼!”她果然笑了起來。
這笑聲竟讓我覺得她“生前”,許是年輕時,定然是個明媚動人的女子。
也是,能入掖庭的女人,誰不曾明媚動人呢?
慘戚戚的月光泛了起來,比将方才,明亮了些許。我只覺那尋我的聲音愈來愈近,便不欲再與她頑了。因說:“好好兒的,你拾掇幹淨了,也清爽可人,下次不要這般了。”便折身踏出幾步,忽又止住。
轉頭便向她笑:“誰信你是鬼呢?慘白白的光亮下,你那影兒摳下都能粘門上鎮邪!咯咯咯咯咯……”
一串笑,像鈴子似的串起來,可以搖在長安城通明的街道裏,從這一頭,清亮到了那一頭。
我的長安,孤寂無比。
我跑出了老遠,呼哧哧地喘了口氣,忽地站住,又轉身,她的身子仍是白凄凄的,拓下的影兒,在積水印兒裏晃着。
她并不走。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後——也成了鬼!”
那道影兒便在積水裏一晃,又凝滞,我疑是自個兒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亂發,發瘋似的朝我奔來!
我愣了。稍微轉神時發現自己方才愣得連氣兒也喘不過了。——可不是不能喘氣了麽,脖子似被人掐住似的,一股氣也憋着。
“咳——”
這回真是醒過神啦,那女人果然掐着我的脖子!我那時還小,又瘦,掙也掙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她的臉靠我極近,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與喘息——哦不,惡鬼是沒有心跳的。這只女鬼……我瞪大了眼珠子,誰料“女鬼”眼珠子瞪得比我還大!
……這、這是要索命了麽?
我還要回“長安”呢!我還要見我的二毛呢!
“你……你……說什麽……”她惡狠狠喘了氣,仿佛要把我的精氣神兒都吸了盡。
我說什麽……
我說什麽?
我倒是真想說點什麽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怎麽說啊!!
我瞅準了空檔,狠踹了她兩腳。她一時沒吃穩,手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順勢比劃,指戳她幾番,她才懂我的意思,把手拿了下。
惡狠狠的眼神又盯上我:“你方才說什麽?”
“說甚麽?”
我喘得好生難受,一時也竟想不起來方才到底是哪句話将她激得這般。
她提醒道:“你說誰也做了鬼?”
“誰……”我後退幾步,躲她遠遠兒,才說:“是我母後,我母後——這便與你有甚關系?”
她散發覆面,臉上神情是瞧不清楚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她在笑。
——我方才說的話,很好笑麽?
她果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許平君?”
我一駭,不由又退了兩步:“故後名諱,是你能叫得的?”
她收起好玩味兒的笑意,這時才正常了,擡起手,一點點兒将散亂的頭發撩撥開,——“許平君……她的名諱,憑我說不得?我便說、偏要說:許,平,君!”
我遇到了好一只無賴鬼!
當真哭笑不得了,道:“愛說便說,你若敢當着太子、君上的面說,我便服你!”
誰稀罕服她呢!誰想這無賴鬼卻似被我方才的話懾住了,到底君上有威,太子哥哥乃大漢之儲君,亦能懾陰晦。她果真有些被唬住了。
這雨愈發綿密。仿佛就貼着眼睑掉下來,蒸得人眼前一團霧氣。她翹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顆水珠子。不是雨。
那水珠攢成一團,愈發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來,滾進綿密的雨中。
“君上……”
有微小的聲音,從她蒼白的唇間,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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