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雪滿長安道(8)

馬車颠颠,駛進了暖氣蒸騰的長安。

那是長安呀。與我幼年熟識的長安,有點像,卻又不太一樣。今朝上元節,捏糖人的販子腳邊牽了幾盞兔子燈,連帶着販,賣雲吞的小販恨不得也改行販紙燈。長安是明明亮亮的,一條街通透,每個攤前似乎都擺了紙燈在賣。應景的燈兒,竄成了一束火苗,把我的長安,照得通明。

我蓋好幔子,忽然向兄長道:“兄長,我不愛上林苑。一點不好玩兒。”

兄長看着我,寵愛道:“好思兒,再待一陣子,兄長便向父皇請命,一定将你接回漢宮。”

兄長不解我的意思。

我是說,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上林苑,離開漢宮,離開兄長。

我搓搓手,呵了口氣,道:“兄長,思兒生辰那天,我在上林苑閑晃……你猜,我撞着了甚麽?”

“傻丫頭,你就愛玩兒。”

“唉,”我嘆一聲,“我見鬼了,是真鬼呢!太可怕!”

“鬼?”兄長說道:“思兒睡迷糊了。”

“沒有呢,思兒清醒得很,思兒還與那鬼對了話!”我咋咋呼呼:“……是只女鬼!”

兄長神色微凜:“思兒,你去了哪道?遭撞了不幹淨的東西?告訴兄長,你是否去了昭臺?”

“昭臺?思兒不識得。”我有些着急:“這是甚麽地方呢?”

“罷了,”兄長一嘆,“上林苑終非久處之地,是兄長無能,思兒還珠三載,竟沒能讓你遷回漢宮。思兒,你再等等,快啦,兄長回朝便奏禀父皇,定讓思兒回椒房習教。”

我知道那是好為難的一樁事,君父龍威,所決定之事并非一人一奏能移。我說道:“兄長,思兒不要你這般為難。”

“兄長不為難,”他說,“思兒自幼流離,好是可憐!三載前,得歸漢宮,竟不得于君親前教養,若九泉下的母親得知……該如何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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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了頭,見不得他傷心的模樣,只小聲說:“若母親在,她……她會愛我麽?”

兄長一怔,眼睛裏蓄起汪汪的淚水。他輕輕伸出了手,我的頰邊便浮起了暖意,他的指尖觸着我的面頰,有一絲絲微微的涼,而後,這絲涼意便被吞噬,他的手覆了來,掌心很溫暖。那股暖意,極緩地蔓延開來……

“母後愛思兒,思兒是母後拿命換來的!母後愛視如命!”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兄長竟是被我逼哭了。

“那為何……君父視思兒如草芥?”

兄長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車駕停了下來,販子熱乎乎的叫賣聲将長安燙成了熟識的模樣。

是夢裏的模樣。

君王着青衫,緩從車裏踏下。雲氣蒸氲中,他仿佛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一點也瞧不出老态與滄桑。

也在這夜色長安,也在這家國大漢,這天底下最癡情的帝王曾與他的故後有過怎樣一段動人的故事。

許平君。那是母後的名字。自母後薨,漢宮無人敢提此名諱。最近一次聽人提及,是從上林苑那瘋瘋癫癫的“女鬼”口中。許平君——深惡痛絕。

我此刻才覺,我應再回去上林苑,去找那女鬼,問一問明白,她因何困于上林苑,因何在那慘戚戚的雨夜,與我相遇,又因何如此咬牙齧齒地喊出“許平君”這三個字。

但只怕此生是再也無機會了。

我不會再回去。

只有“長安”,才是我的家。

他下了車,周身皆侍從。兄長也拉我近身,随侍在側。這天底下,當真做皇帝是極好的,這許多的人,皆視他如星月。

君王蹙眉,他有漂亮的眉峰,深邃的眼,映着碎光流轉的長安,宛如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只掬着一寸威嚴,三分氣度,無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為何。

他來到了我的“長安”。十一年前,他親手将我抛棄在“長安”,卻于他的漢宮。如今他又回來了,只賞一夜流燈,繁華不沾身,不幾時,又将回他的漢宮。

好似他從不識得長安似的,好似他從不知,他還有一個女兒,被他抛棄在這長安燈影不照的陋巷。

待我緩過神來,卻發現這威儀天子,正觑我。想兄長怕我不懂察言,惱了君上,便遞我眼色,提醒:“思兒……”

他卻輕輕一言:“長大了不少?”

兄長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兒那年,她才八歲,如今三載已過,年及十一,光歲真快,烏飛兔走,母後撒手舍君親去,也已十一載。”

兄長真聰明,言萬事皆不離母後,只有提到母後,鐵石心腸的君父,才是柔和的。

果然,父皇不再說話了,輕輕将頭撇過,領我們逛長安城。兄長随駕,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愛說話,便埋頭跟着兄長,心頭盤算,若得時機,必一頭紮入長安夜色中,再不回頭。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漢宮千秋!去他的貴胄皇孫!哪有這麽憋屈的貴胄!

暖乎乎的雲吞面,香的湯點,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長安仿佛摔碎的黃銅鏡,又被人仔細粘回了從前的模樣。

別離三載,我終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長安。

從此雨霧深濃,再不離開。

皇帝倒也能“入境随俗”,并不嫌小商販攤子雜亂,欺了貴身。他随坐下,随叫一碗面點,熱乎乎的雲氣蒸了他滿面。皇帝取匙撥開香蔥,輕輕吸一勺,他向随侍道:“這味兒好!”

我們一行無人敢坐,自是瞧着聖上大快朵頤。我心裏煩着,心說累呢,又不是皇宮,憑誰守着規矩,餓壞了肚子!按我的想頭,自然是……咱一塊兒坐下來,熱熱地過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轉,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兒——你也來一碗,暖和暖和!”

憑早說嘛!

我心裏歡喜得很,心說這皇帝憑有千萬的不好,這一點還是極好的!我便遠遠躲開,坐了另一桌——

兄長瞥見我已不在側,響道:“思兒,你與我們坐一處吧!”

我自然知道兄長的心思,可兄長傻吶!——我與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讓君上愛我疼我麽?我才不當這燒火棍,杵人眼窩子。

我說:“兄長,我不愛熱鬧,不想與你坐一處。”

皇帝卻觑我一眼,好似我這般決斷,是極怪異的。

有甚怪異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愛,自是躲得遠遠兒,怎會平白惹君父煩心?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兩口面,暖暖的湯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湧起一股暖意。像捧了個小小的暖爐子在手裏。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長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給我燙好暖爐,煮好熱乎乎的雞湯面,我邊嚼面條邊捂着手,聽阿娘講故事。聽乏了,便打個盹兒,待醒來時,又翻牆溜門去找二毛玩。

想着都能笑出聲兒來。

上元節的長安大街真熱鬧呀。遠遠望去,整條街巷都挂着紙燈,卷起的風将團簇的螢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滅滅,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燈,一人提着一盞燈,在繁華的長安街頭招搖。

曾有君王慕戀他長安繁盛的模樣,不知用了幾許的溫柔,揉進這夜色裏。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漢的君王,在燈火通徹的上元燈節,路經長安。

似君父今晚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帶着他深愛的妃妾?

去逛他的長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這般待故後情深意濃之君主,誰還能似他這般浪漫?

大概上元燈節的長安,只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過。

我如此深思想這麽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觑太子一眼,這家夥并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無我,莫不此時便走?

我摸了摸攤桌,用我此生最賊溜的眼神四下裏晃一眼……無人往我這邊瞧,那便走吧!漢宮不會少一個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會記住誰曾往此居。

這孤單與寂寞,皆融入涼涼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只剩嬷嬷與阿娘還可惦念了,我一走,她們必會尋我,她們必思念我,我只需再徐圖計策,将她們倆接出便是。漢宮太繁華,無人會在意遠郊上林苑,何時少了兩位老宮人。

如此,我們将在陋巷的家裏重逢,像許多年前那樣,家裏有阿娘,有嬷嬷,還有二丫。二丫會爬樹,會翻牆,會欺負二毛。

阿娘會給二丫講故事。

一切又都會回到從前。我以為一切都會回到從前。

那是十一歲時的計量,那樣……單純。

長安早已沒有我的家了。

夜更濃。像是将上元節搖曳的碎光都要鎖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個銅板換來的蠟燭,輕輕将它吹亮。風很大,大得差點要将我懷裏的燭光吹滅。

我騎在牆上,好怕要掉下去。

“駕——駕——”像騎馬似的,我心裏可歡樂。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貍上了牆,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時也騎在牆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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