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雪滿長安道(9)

“二毛,我回來啦——快出來玩兒!”

冷風刮蹭着檐角,将長安滿城的繁華都揉碎成老屋空洞的回音。碎的光色漫過屋檐,破瓦,漏洞的窗子……這是一個蛛網攀結的,漏風的家。

我騎在牆上,被冷風吹醒了腦子……一瞬間,不争氣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進了牆頭荇草青苔裏,一瞬便不見了。

“二毛……”

我極小聲、極小心地嘟囔,好似說得再大點聲兒,唇齒間這個名字也要消失不見了。

“二毛,”我擡起手,胡亂地擦了擦眼淚,“你搬家了怎麽也不告訴我……”

那眼淚是滾燙的,順着臉頰流下來,只那麽一會兒,便被冷風吸幹。巴巴的像有一塊硬板貼着面兒,好冷好難受。

我吸了吸鼻子:“壞二毛!”便從牆頭站起來,找了個好下勢的坡兒,改坐了下來。二毛家的窗子還貼着牆,但早已被不知在夜裏竄過多少回的冷風撕了半面兒下來,這麽一個破得不成樣的幹木支架戳在風裏,好像在笑我:“嘿二丫,你看二毛還跟你玩兒麽?”

我微微彎下腰,手支着牆,小心翼翼把腳往下一跺,半個身子便滑了下來,再輕輕一撐,腳尖險要碰着地啦,我熟練地松了手,往下一跳,整個人便穩穩地落了地。

幸而今夜是上元節,二毛家黑窟窿東像個磚洞似的,但這陋巷鄰居們卻家家掌燈讨喜慶,流進的光足夠照明二毛家半邊院子。

我熟門熟路,跟個練熟的小偷兒似的,摸進了二毛家。院裏荒草長了小腿兒高,藤蔓亂生,我喘着氣走快了些,一不留神便被腳下的枯蔓絆了個狗啃泥。

哎,真疼!

我咬牙緩了好一陣兒,才打挺子爬起來。摸摸膝蓋,只覺火辣辣的疼,黑燈瞎火用勁兒看還眼睛疼,也不管啦,想也是破了皮。這會兒又覺二毛不在是好啦,不然被他瞧見,準得嘲笑我三天不可。

一陣風吹過,這被扯壞的爛木窗子發出“咚咚”的異響,我細一瞧,只見這窗架邊還糊着一坨爛泥似的東西,爛木架被風吹的吱呀呀響,而這異響正是這坨“爛泥”在叫喚。

我磨着勁兒認了許久,差點哭出聲來。

這坨已經認不出本來樣子的“爛泥”正是當初我送二毛的鐵風鈴。那年月裏我成天幹壞事兒,不知為了甚麽事把二毛給揍了,心裏又過意不去,軟磨硬磨艾嬷嬷,嬷嬷被我纏得沒法兒啦,才托隔壁鐵匠打的一對兒鐵風鈴,一只我挂在自家的檐下,一只送了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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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鐵風鈴糊成了爛泥。

二毛就這樣走了,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

二毛不要我了。

我對着二毛家的爛窗子狠哭了一場。

娘不要我,生下我那天就走了。君父不要我,更不愛我,對我厭憎無比,如今連那樣好的二毛也不要我了。把我送他的鐵風鈴扔在風裏,任由它糊成了一坨泥,壞二毛,欺負我……

總是欺負我。

我坐在臺階上,嗚嗚地哭。越想越傷心。丫丫為什麽那麽多人讨厭?娘啊娘,丫丫這麽招人厭,為什麽還要把丫丫生下來?如果丫丫不在就好啦,娘就不會死,兄長與君父也不會一生都不快樂。

好冷啊。

我縮了縮身子,把自己裹成個球。滿臉的淚都被冷風陰幹了,皴得可疼。我摸了摸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心說今晚就在這兒落腳一宿,兄長見丢了二丫,一定會尋,但君父厭惡二丫,兄長不敢違逆君上,找一陣兒就不會再找了,就會忘了二丫。

今夜是關鍵。今夜萬不可被他們尋了去。

這麽想着,我便緊緊衣服,往破落的二毛家裏走。

二毛家我小時便來過,雖不及翻牆那麽熟練,但好歹是不陌生的,他家堂屋下堆了柴火,二毛爹有這藏柴火的“癖好”,打了柴就往堂屋下扔,原本是堆壘好的,但總被二毛搗騰得亂糟糟。

冬天苦人家日子難捱,不像宮裏,冬有炭敬,夏有冰敬,怎麽也不會凍着熱着。窮人,就像二毛他爹,喜歡打柴攢着,看着堂屋下一堆一堆壘起的柴火,就好像看見了一個旺火火的冬天,心裏頭開心吶!

嘿,柴火打多了吧?白幹!——我心裏嗤笑,二毛他爹破算盤打得精,年年把柴壘得跟山似的,這會兒栽跟頭了吧!搬家都沒搬完!

這柴火也是積了灰了,年年受潮,無人照管,想來點火也點不着了。——我繞了開去,進了人家竈間。

破門呼呼漏風,關了跟沒關似的。要真在這兒蜷一晚,還真挺冷。

幸好堂屋下那堆柴火還起點擋風的作用,竈間不暖卻也湊合。今晚燈明夜明,還有琉璃似的月光,漏過破洞照進來,二毛家久不居人的小破屋還挺亮堂,我搓了搓手,心裏蠻舒服的,總算今晚有地方縮縮。

竈間鍋下燒火的地方有個竈洞,平時燒火拿柴往竈洞裏填,人便能坐在木紮上烤火。以前和二毛最喜歡藏在這裏啦,火扇起來,整個人便暖和。

起火需軟柴,因此竈間堆的是引火的稻草,燒旺了才填木柴。這便好,還有一堆稻草沒使完呢!我搓着手,在草垛上小心翼翼挖個洞,把受潮的稻草扔外頭,最幹最暖和的稻草貼着身蓋,我蜷着,試了試,嘿,軟軟的,又不冷,還挺舒服呢!

這半宿便縮在這裏,一場好夢。只到下半夜,我忽然平白醒來,心裏只覺涼涼的,哪裏不對勁兒,又覺不出甚麽,便翻個身,繼續睡了。

直到被外頭人奔人往的聲響吵醒,我方才吓着,一個挺子便起來了。

月光一個洞子一個洞子透進來,投下一柱柱透明皎白的光柱,光下有細小的塵灰在飛揚。

我揉了揉眼睛,确信這是二毛家的破屋子。

真怕醒來又在上林苑,綢衣雖華,緞枕雖軟,但也睡不了個好覺。只要在宮外,只要了無束縛,我便開心,哪怕睡在柴草堆裏。

再過一陣子,我便去把艾嬷嬷和阿娘都接來,我們還過從前的日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

外頭火光卻比月光流得更快,直到漏進了窗,我才道大事不妙!那是最熟悉的聲音,就像很多年前,金甲羽林衛包圍了我的家,把我接回不見天日的牢籠。——也是這種感覺,這般的聲音。

我鑽出柴垛,悄悄走到漏風的窗下,扒着窗沿往外瞧。

火光漫天。

那麽多的人,急嚷嚷排開,他們每人都舉着一支火把,把尖兒還冒着一線一線的黑氣,仿佛要把這破屋上頭的天也燒塌一片。

我心裏怕得要命。

是他們來了。他們要搶走二丫。父皇一定會生氣,父皇本來就不愛二丫,會打二丫,會關二丫,把二丫扔進上林苑,再也不許跑出來。

想着想着,我居然不争氣地哭了。

十一歲時的“害怕”,就是這樣謹小慎微。很多年之後,我還能清楚記得這一晚的場景,心跳得多快,小指甲都快把手心的皮給摳破了。

我還緊着害怕呢,忽然門被撞開了,這撞門的大漢力道太大,吱呀呀叫喚的破門本來就不牢固,這一撞,差點給他摔個狗啃泥。

我怕歸怕,不免還是孩子心性,心裏樂開了花,真差點兒笑出聲兒來。

再一會兒,我便真笑不出來了。

我被迫出門去,堂屋外站了呼啦啦一大片人,他們個個着形制官服,手舉火把,整齊肅穆,跟強盜似的。

搶錢都搶得這麽有規制。

我站在階上往外看,牆外的巷子裏還有人,一把把火迎風怒怒,仿佛嘶信子的蛇,風把它往哪兒吹,火便往哪兒蔓延,燒紅了長安半片天。

我瑟縮着,卻還壯着膽朝方才那踹門的大漢道:“我冷,我要進去睡覺。”

大漢看了我一眼,沒吱聲。他的目光被門口吸引住了,跟釘那兒似的,扯也扯不開。我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羽林衛魚貫而入,個個神情肅穆,跟雕像似的,一個一個秉刀流進來,這場景再熟悉不過,我嗅到了三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們整肅地排開,讓出中間一條道兒。一個挨着一個,每人手中執刀,刀微微傾着,與腰間刀軌形成一個極好看的弧度,每一個人腰間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早被訓練成了一種儀制,他們的出現,代表皇權,代表威嚴。

我吓的一哆嗦,知道這一場“儀式”與三年前形似,卻又不同。果然,羽林衛簇擁而入的,不再是兄長,而是……

君父。

他竟來了。

他竟在這漏夜,冒風霜入破屋,他得多恨我?

我真吓哭了。站在臺階上,腦子仿被抽空了般,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大聲哭了起來。

堂屋下所有的人都整肅而立,我又聽見羽林衛齊刷刷跪地的聲音:

“下臣參見陛下,陛下萬年無極!”

“免。”他微微擡一擡手,說得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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