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南園遺愛(1)

建章宮巍峨富麗,城垣抱合。此一處宮室乃孝武皇帝于太初元年所建,武帝命工匠築飛閣辇道,直通未央宮。辇道兩側覆奇花異草,每至春夏之交,草木繁盛,清香撲鼻。

如今寒冬将過,春未開,辇道兩側無花争妍,顯得清淨了些。這道上忽有人來,噠噠的腳步聲慌亂急促。

領頭一小侍牽一婦人倉促行來,噠噠噠,踩得枯葉碎屑咔咔作響。近了建章,這兩人才放緩了腳步,怕驚擾聖駕。

那小侍因說:“見了陛下毋須緊張,陛下問,你便答。需知必要好好答,每一字每一句,必得實言相述。陛下聖明,你若說壞了話,陛下俱能識破。”

“哎哎,”那婦人一一應着,見這小侍還挺好說話,因又問,“讨請您一言——可知建章宮出了甚麽事?陛下竟夤夜召見婢子?”

那小侍略有猶豫,緩一陣兒,說:“說有事,那便有事,說無事,姑姑亦可當無事。”

“此話怎講?”那婦人益發覺怪異,憋得心口咚咚直跳:“陛下多年未召我,今日竟連夜急召,婢下這會兒猜不準……與何事有關。”

那小侍也是個實心腸子,因拉了這婦人往角隅一立,小聲道:“陛下是從宮外回來的,今夜上元節,宮外燈火提照,熱鬧得很,原想天将曉陛下才能回來,誰料掖庭丞連夜拍門,教咱們候着,說是陛下怒氣沖沖回宮了。”

“那看來,是宮外發生了甚麽……?”婦人小心問道。

“這我可不敢胡亂嚼道。”

“陛下一個人出宮的?”

“太子伴駕,君臣父子微服出行,不會是太子……”那小侍趕忙打住,嚼了一半的話生吞了回去。

婦人眼珠略轉,眸色甚凝,好許久才握了小侍的腕往裏拖了拖,因顧四下無人,才小聲向那小侍道:“不瞞說,我正要叨擾您,向太子遞個話兒,建章出了事,宜春/宮也險翻了天兒!……敬武公主,敬武公主竟不見啦!”

“呀?”那小侍大駭,因說:“那還得了!憑掖庭之人都曉得,敬武公主自還珠始,分上林苑,那是君上多少的無奈!敬武公主雖這麽不鹹不淡地撂着,舉凡用度,悉為宮例,咱們人人心中都有一杆明尺,君上畢竟念着恭哀皇後之德,待小公主亦是有心的。這會兒……這會兒……若君上知道了,可怎麽辦?難免牽累宜春/宮……”

“是啊,”那婦人嘆,“也不知公主去了何處?這許多年,将她拉扯撫養大,多少的不容易!就怕她受半點兒苦。”

言罷,便抹起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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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婦人便是上林苑宜春/宮照管養教敬武小公主的艾嬷嬷,因晚間敬武公主貪頑,攀了牆去,誤撞了皇帝車駕,便伴駕去那市井游一遭。這多許久竟也未回來。

艾嬷嬷正欲收拾床鋪,喊敬武公主安寝,這才發覺鬼影兒也找不着,着了慌。敬武翻牆而去遇見皇帝微服車馬一行,這些個事,艾嬷嬷自然并不知道。

适才派了人往上林苑裏一頓胡找,自己候在宜春/宮等消息,左等右等,等不來敬武,反是等來了掖庭一道急召。

——焉能不慌?

艾嬷嬷揣着心思,心裏頭上下翻騰。這辇道走的快,待回神時,眼前已是巍峨建章宮。

她忽然止步,擡頭看着這宮殿,只見檐角入雲,殿宇巍峨,仿佛幾生幾世之前,她也站在這裏。

殿宇大門的那一頭,立着許多年未見的故人。

如今的帝王。曾經的,劉病已。

她抹了抹淚,卻步不敢前。

小侍輕推了推她,提醒道:“艾嬷嬷,進去吧,君上等着吶。”

建章宮的冬天最好過,炭盆裏銀絲炭燒得火旺,一走進去,只覺周身暖融融,如置春室。

她才行兩步,撲面而來的暖氣除盡身上濕寒,舒舒服服。若非陛下龍威盛極,教人害怕,她當真想賴下不肯走了。

她尚不忘行谒:“陛下萬年無極。”

叩首,再頓,緩不敢擡頭。

“免。”皇帝冷冷一字,便走近她。

她緩緩擡起頭,便覺眼前有一道影兒,慢慢地,慢慢地,從她眼下拉長。

皇帝靠她那樣近。

“朕與你,多許久未見了?”

他似口含薄荷,出口扔是緩穩的語氣。皇帝竟伸出手來,欲扶她起身。

她緩擡起頭,對上皇帝的,是一雙漆黑似墨的眼。

“妾惶恐。”

她滿面淚痕,并不敢伸手。

“這許多年,從未想過,還能見着陛下。”

她像年輕了二十歲,輕輕将淚痕抹開,眼角雖有淺淺的皺紋,膚質也不是少年時候的細致了,但仍有光亮的神采,不顯倦态。

多年輕時,是個如何光彩照面的美人。

“這許多年,苦透你了。”皇帝的聲音深穩如鐘,仿佛從一十二年前的歲月傳來,是淺低的,卻字字烙在心。

“并不苦……”她像在笑,低聲說道:“陛下,十二年前的秘密,妾死守,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陛下放心,妾自會将它帶進棺材。”

皇帝負手,凝重的眉色若結了霜。

他“啧”了一聲,低聲道:“敬武不見了。”

不是疑問的語氣,皇帝并非在責問她。

她好生疑惑,小心翼翼揣度君王心思,因問:“公主不見了?陛下見過公主?”

皇帝道:“朕是見過她。”

她只覺奇怪,因說:“陛下何時召見公主的?婢子卻不知。”再擡頭,這才發現皇帝身居建章,卻未着冕服,這一身素色乃百姓常服,心說陛下莫不是從宮外剛回?

皇帝似察覺了她心思,說道:“今夜上元佳節,朕念極了宮外尋常,便命奭兒伴駕,父子微服遠出,帶奭兒見一見朕的長安——他出生的地方。”皇帝略頓,似有些不滿她的拘束,因擡手:“阿妍起來吧,朕不慣你在朕面前這樣。多幾年前便不慣。”

她微一猶豫,輕提裙裾站了起來。便負手立一旁。

皇帝繼續道:“奭兒疼敬武,說是既已出了宮,便繞上林苑去,讓他瞧一瞧敬武。……朕不忍拂奭兒意,朕便允了。”

這便是說,晚間陛下的确見過小公主。她有些激動,這許多年,她只當皇帝已經忘了她們,忘了遠郊上林苑,還住着建章一顆遺珠。

陛下肯允太子,去探小公主,是否也代表,陛下興許沒有那麽憎惡這“生而克母”的可憐孩子?

她只在盤算。

皇帝看了她一眼,好似想從她的臉上琢磨出更深的涵義來。這不是主與仆的對峙,皇帝只拿她當個故人,一個識得他又識得許平君的故人。

因又說:“阿妍,待我們車馬行至上林苑,只瞧那高牆深瓦阻隔,——卻又見了一番奇景,你道是甚麽?”

她搖搖頭。

皇帝道:“有個丫頭翻牆而下,爬得比狐貍還快!朕正琢磨苑中怎樣的異獸翻出了牆,卻見朕的奭兒已迎上了那‘獸’,她鑽進了奭兒懷裏,——瘋丫頭與奭兒極親厚。”

皇帝龍潛時的舊識——這艾小妍沒忍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丫頭便是這樣的,活潑着吶,極招人疼。”

皇帝亦含笑,輕飄飄一言:“你怪朕不疼她?”

這艾氏連跪了下來:“不敢,婢子不敢。”因說:“陛下自有陛下的思量,婢知道,這多少年來,陛下熬得好苦!”

這一聲“好苦”竟使人逼出了淚來。

皇帝一愣,擡手道:“你再這樣拘謹,便不招人疼了。”他便親手将這微時故人扶了起來:“阿妍,朕跟你說的便是這往下的事——朕煩不住奭兒苦求,便将敬武也帶出了宮,朕想,她長于市井,若見了上元節的燈火,必是歡喜的。”

……必是歡喜的。

艾氏心想,若二丫能知陛下心思,該多好。陛下雖煩厭她,但韬晦權謀的君心背後,亦有那麽一絲兒憐憫……君上對她,亦曾有過慈父之心。

“那後來……怎麽樣了?敬武呢?”

皇帝說道:“市井人潮湧動,朕沒留意,她便不見了。”

“她該是貪玩。”艾氏聽皇帝這麽一說,心中便有了數:“她不愛住宮裏,難得能透氣,便走了。——那如何?陛下派人去尋了麽?”

“去了,阿妍莫急。”

艾氏想了想,心說,有太子督守,羽林衛必是傾巢去尋人的,但若胡找一通,久不見人,也怕小丫頭在外頭出了事。

因說:“陛下,妾知小公主去了何處。”

“何處?”皇帝挑起眉色,對她微微打量。

那便是那個地方啦。總不過這兩處,一是長安城裏她們從前屈身的家,一是鄰居小二毛的家。便說:“從前小公主在宮外,交一小友,名叫作‘二毛’,若別處找不到,只管去那裏尋。她沒地方待……”艾氏嘆了嘆,道:“二丫沒處去。”

“那裏?”皇帝一驚:“那裏已無人住了。三年前你們前腳剛入宮,後腳朕便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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