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日暮滄波起(6)

敬武撓頭:“甚麽好消息?”

她覺這一陣兒都無好消息了,臨近母後忌辰,漢宮籠在一片慘戚戚濃霧中。君上不歡心,連帶朝上重臣都如喪考妣。

“思兒可知,父皇過幾日擺駕欲往杜陵去?”

“杜陵?”

敬武一激靈,那不是埋葬母後的地方麽?她雖不上進,對宮中物事一無了解,但杜陵南園……這四字卻像燙紅的烙鐵,碰一碰,便覺鑽心的疼。

“杜陵南園?”她追問。

“是南園,”劉奭緩聲答,“父皇哀思已久,往年憑欄相思,今年……卻總算能親往杜陵憑吊了。”

“兄長也去麽?”

“兄長也去,”劉奭看着她的眼睛,道,“思兒也去。”

她唬了一跳,險些沒站穩:“我……我也去?”

“是了,”劉奭道,“兄長為思兒求來的,父皇答應帶思兒去。思兒可想念母後?”

“自然想的!自然想的!”敬武拼命地點頭,眼淚卻不争氣地流下來,糊了滿臉。

“好思兒……這許多年,你受委屈了。”

敬武哭得不成樣。

她……受委屈了……

自然是委屈的。這麽多年來,父皇對她冷若冰霜,将她扔在宜春/宮,便不聞不問。每一年亡後祭祀大典,她身為嫡公主,從無一次是參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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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地問太子:“兄長,可當真麽?”

劉奭很仔細地為她擦眼淚:“好思兒,是真的,咱們過兩日便随駕去杜陵,我向父皇懇求時,父皇微微皺眉,雖未言同意,但也并未反對。我求了好久,父皇不發一言,算是默認了。”他寵溺地哄她:“好思兒,咱們可以去看看娘啦。能和你一道去,兄長覺得很開心。”

她依偎在太子肩上,想及即将到來的祭靈諸事,便覺很緊張……又有些盼望。

她終于能夠見到娘了。

兄長每言及娘親,便郁結不快。

思兒也是……思兒也想娘。

娘在冷冰冰的地宮下,多少年了,早已化作朽骨一堆。若娘親泉下有靈,當保佑父皇……切莫思念太甚,傷及自身。

那一天,她伏在兄長肩頭,哭得不成樣兒。

就像很多年前,在長安陋巷的家裏,她被兄長接走,離開二毛時,她哭的那個樣兒。

皇帝禦行,一隊車馬浩浩蕩蕩,旌旗蔽空。

車馬綴白,白幡銜着白幡,往長安街頭走,泱泱似一條游動的龍。皇帝坐辒辌車中,微微閉目,額前玉藻随車馬的晃動而輕擺……

他的長安,繁華入聲。

他有多少年不曾走過他的長安啦。

生氣活潑的長安夜市,光彩流動的上元街景,還有他的雲吞面線子,他的平君……稠稠往事,一并如前世。

他還記得奭兒兩歲,蹒跚學步時,平君抱他入市,采了鞋樣子要與他做鞋子。奭兒很可愛,見人便笑,胖乎乎的小臉兒總掬着笑,誰見了都喜愛。小胖娃娃守在店門外,很乖,絕不會亂跑,待得煩悶了,便咿咿呀呀催他娘回去:娘——娘——走……

他愛奭兒。更愛平君。

他總想要個女兒。奭兒眉目清峻,肖似他。是那種男孩子的清峻,不免太過淩厲。他想要個女兒,他們的女兒,一定長得像平君。眉峰是清秀的,鼻梁小巧卻挺翹,眼睛很大,晶亮亮,笑起來的時候,灑滿星光。

他會有個公主,他的嫡公主,一定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兒。少時養于深宮,有平君教養,她會出落的善良而美麗,小公主方幾歲時,他便要好好物色朝臣家的公子,乘龍快婿要挑好多年,平君的女兒,與平君一樣美好,他為小女兒擇婿,一定要選個他喜歡、平君也喜歡的公子少年。

他的嫡公主,不必再吃他曾經吃過的苦。

皇帝緩緩睜開眼,一滴清淚,不知何時從眼角淌下,沾衣欲濕。

繁華漫長安。

他輕輕挑起簾子,觑他的長安。

百姓們伏身跪下,山呼萬歲。這震耳的聲音在他腦中回旋,不斷不停。

天下之人皆在賀萬歲,他們喊——“願陛下萬年無極……”就像一次又一次在朝上所聽到的祝禱與朝賀。

願陛下……

萬年無極。

他深覺痛苦。

萬年無極……?因這江山,他失去了他的發妻,每一聲“萬年無極”都是對他的嘲諷與魇咒。

他并不快活。平君不在,他得萬年無極,那便是在祝他得這萬年的孤單!

今日谒陵,他在朝上明是宣講谒孝武皇帝在天之靈,谒當年在巫蠱之亂中枉死的,他的父親、祖父……

他是孝子。在“舉孝廉”的漢室天下,他這榜樣做的極好,無可诟病。

他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滿朝老臣皆知,陛下此番谒陵,并不為先祖,而是為當年受“産厄之災”枉死的妻子。

他要祭一祭他的亡妻。

皇帝複又閉上眼睛,哀思滿腹。

待天将擦黑時,皇帝禦駕終于停在杜陵南園側。

今夜駐跸,明天再行谒陵。

皇帝已入帳中歇息,從侍端來金盆滾水,為陛下擦腳過水。皇帝睡前有讀書的習慣,因此尚不覺乏累,命從侍過完水之後便點亮宮燈,他就着燈光再讀一會兒書。

直待有懶懶的困意襲來,便要睡了。

這時從侍卻來禀,言太子來請陛下安。

皇帝笑了笑:“朕要躺下了,他卻這時才來。”

從侍因揣聖意,請皇帝示下:“陛下,現下乏了,老奴請太子回去罷?”

皇帝的确乏累至極,拿書簡輕輕敲了敲額頭,打了個呵欠,但卻攔阻了從侍,道:“難為太子一片孝心,讓他進來吧。”

皇帝因谒陵事,近來容易動情,因聞太子入谒請安,便知這小子心中所想。太子前次請求他帶上敬武谒陵,他原不允,太子好說歹說,他才默許。

這次谒陵,太子便将妹妹敬武也捎上了。現下這麽晚來請谒,想必又是拖上了敬武公主,這小子是前世冤孽,盡愛做些違君意之事。

皇帝搖了搖頭。

請谒便請吧,小丫頭來便也來了,難得有此心意。

或許是他老了,近來善感了些,對一些從前忌憚之事,反少了敵意。

但劉奭卻大出他意料。

他來請谒面聖,并沒有将敬武公主也帶來。

皇帝甚覺奇怪,反還試探他:“奭兒,就你一個人來啦?”

劉奭不說話,卻跪地谒叩,每一個禮儀細節,都克制守儀,皇帝反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小子竟是要做什麽?

這兒子是他看着長大的,平時教導皆托朝上股肱之臣,但奭兒所學,他都過問,總抽時間來親自輔教。

因此他自信奭兒所想,他皆能猜着七分。

而今天這一次,他竟是……猜錯了?

劉奭谒叩之後,便擡起頭。一雙眼睛通紅通紅,便瞪着皇帝。

“奭兒……為父沒得罪你吧?”

皇帝只這麽一個兒子是皇後所出,劉奭為嫡又為長,他自然十分疼愛。萬所目離時,他便不當劉奭為臣,奭兒只是他的兒子,他最疼愛的兒子。

奭兒偶生氣時,像極了平君的眉眼。

這樣的兒子,他如何能不愛?

當下皇帝便好言問他,全無君上威嚴,私下裏面對奭兒,他只是一個父親。

劉奭一怔,便搖搖頭。

皇帝再問:“你妹妹呢?”

從皇帝口裏聽得“妹妹”二字,劉奭訝異非常,當即擡了頭,面視君王。

他便再搖了搖頭。

“奭兒,你今晚怎地啦?”皇帝放下手中書簡,看着他的兒子。

“妹妹沒來,”劉奭擡頭,也看着君王,“……這不關妹妹的事。父皇是該待妹妹好一些兒……”

“你教訓朕?”皇帝笑着反問他。

皇帝倒并不是真生氣。

“不敢,兒臣不敢的……”

皇帝耐不住性子了,因說:“奭兒,你若無旁的事,便回去吧,朕再看會兒書,便要歇下了。”

誰知劉奭不走,仍直愣愣跪着,想說甚麽,卻又語塞,那窘迫的樣子,反把皇帝弄了個莫名其妙。

“兒子,你今日如何了?”皇帝皺着眉,緩站了起來,彎腰去扶他的奭兒。

皇帝畢竟疼這嫡長子。

“父皇……”劉奭硬掙着,并不肯起,再擡頭時,唬了皇帝一跳,他滿面淚痕,哽着聲兒,哭不成調。

“奭兒,”皇帝見他這般,有些急了,因說,“你有甚麽事,都可與父皇說,父皇都應你。奭兒……你從不這樣的。”

皇帝有些心疼,他的兒子他自己知道,從來不會這般的,如今這樣,想來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父皇,父皇……兒臣問你一句……”劉奭在他父皇的攙扶下,緩緩爬起來。皇帝連說:“你說、你說便是,父皇都會為你解決。”

“父皇,你對母後感情是為哪般?母後年青時薨逝,你便懷念她這許多年,若母親那年幸度災厄,年歲漸長,待兒臣與皇妹長大之時,母親已老,華發兩生,父皇,您還會愛她麽?”劉奭傷心道:“是否真如他們所說的,美人侍君,色衰,則愛弛?”

皇帝被兒子這一番言論,說的也感傷起來。

但他卻又有些放心了,原兒子是為這事所困,并無其他。那便好說。

這一次谒陵,主要也是來探探地宮下冷捱多年的平君,奭兒能憂思及此,想也是思念母親過度。

人之常情。

皇帝因說:“奭兒,你坐過來,朕慢慢告訴你。有些事……待你做了皇帝,便知;而有些事,歷朝歷代的皇帝,只朕一人是這樣的,即便朕萬年之後,你為君,你永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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