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日暮滄波起(17)

天未亮,敬武就提了食籃跑來了昭臺,斜徑岔口小道,卻迎面撞上一個黑衣黑面好生古怪的人,那人遮紗面,長帽放下來,幾乎裹住了整張臉。敬武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明顯神色慌張,刻意避開敬武的目光……

敬武狐疑往回看了看,只見那道黑影子走得匆急,略有些踉跄,她稍一怔,再回神時,那抹影兒早已消失不見。

敬武略頓了頓,便仍提了食籃往昭臺宮走去。

輔首銅環叩擊之聲又一次響在寂靜的夜裏。而這時,夜色已漸漸被黎明的哨聲喚醒,天邊現了魚肚白。

昭臺終于起了生機。

敬武來過多少回啦,總是披星戴月悄悄地趕來,走時也盡可能不驚動任何人,因此她與昭臺的這層關系,宜春/宮裏無人知道。

她擡頭看了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昭臺額匾,久無人拂,已被側旁伸出的枝桠圍繞,毫無靈性的一塊額匾,逐漸生出青綠之意。

敬武走了進去。

九曲回廊之外,又是另一番風景。

秋娘收拾了殘杯剩碟,點了一爐香,低聲說着:“燎點兒香,遮遮主人身上的香味兒,那敬武小公主鼻子可靈得很,莫要教她識破了。”

霍成君仍然坐着,無半點要退走回避的意思。

秋娘提醒道:“主人,您趁早走罷?敬武公主已在門外不遠處了,再晚怕是要撞上了。”

霍成君不動聲色,揚手卻折了瓷瓶裏一枝鮮妍欲滴的桃花,擱鼻尖聞了聞,便拿手裏把玩,她好不耐,一片一片地将花瓣扯下來,稍玩會兒,便又扔案上,再扯,再扔……

“她長得……是許平君的模樣?”

沉默許久,她忽然這麽問道。

秋娘揣不透霍成君的脾性,不知貿然提及“許平君”,她會否愠怒,因此沉默着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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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麽?”霍成君追問。

“這……”

“別不敢說,本宮又不會吃了你。”她的笑容明豔似四月天光:“本宮……好久不吃人了。”

後半句話任性之中卻透着一股子無奈與凄涼。

是啊,她即便想“吃人”,也嚼不動骨頭了。

“有……有那麽……點兒……”秋娘猶豫着點頭,回過味兒來,卻又覺有些不妥,因說:“婢子……婢子早已記不清那許皇後的影兒啦,哪能說清像不像呢?”

“你慣會說話的。”霍成君扯了一片花瓣,遞給秋娘——她此刻明顯心情不錯。

“主人,您快躲躲吧?她……她快來了。”

“可惜了,我少見她,連她長甚麽模樣,竟都不知道。”霍成君終于起身,将一枝被她扯得不像樣兒的桃條扔了案上:“你收拾吧!”言罷,倒起身了,稍伸了個懶腰:“我得走了。你好好說,小丫頭心機不深,能利用的。我想見陛下——你知道,越早越好,我要見陛下,必須見到。”

霍成君眸子深幽地望出去,又補了一句:“必須得趕在牙齒掉光、白發蒼蒼之前,見到他。”

她的瞳仁裏映見了無邊的寂寞,這失落卻又執着的語氣,聽了真教人心疼。

“婢子一定做到。”

“要不……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霍成君有些失魂了,她的眼睛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翳,淚霧霧的,瞧着好不凄慘。

秋娘并不知道,她的主人,正瀕臨瘋狂,那她自然要做一些稍顯瘋狂的事。

敬武跨進熟悉的殿樓時,霍成君已經“不見”了,空空的殿樓,只剩秋娘一人在迎等。

她熟門熟路地坐案前,原還是好好的,卻不知從哪一瞬開始,便察覺了不對勁兒,她很快警覺:“秋娘,有人來過?”

“這……小公主如何說吶?”秋娘很聰明,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說了假話,若被敬武識破,反會打草驚蛇。這樣模棱兩可最好。

“味兒不對啦。”敬武說道:“香料雜了旁的味兒,非但不好聞,還能生出惡心來,可不巧,我原不會這般敏感,只是對這香料間雜的味兒太厭惡,實在聞不得。”因将香料盒子往前推了推:“料混了,再好的香,也燒不出好味兒來,是糟蹋了。”

忽然內側帳中有鼓掌聲傳來,敬武一怔,向秋娘道:“你怎還藏人吶?”

秋娘也是一臉懵然,想來她也是不知道帳中人會揚聲走出來,這一步,是她們所布棋局中全然的意外。

而敬武,就是滿盤棋局最意外的一枚子兒。有她在,橫沖亂撞,不講章法,便無人能知下一步該如何走局了。

既是意外碰意外,霍成君還是決定先下手為強。因笑道:“敬武公主好厲害的鼻子!你說的沒錯,香料自然是有問題的,而且……針對的就是你。”

“不能吧……”敬武不驚不慌,也笑着回說,似是滿不在意。

敬武這才仔細打量了那人,那原是個女子,很颀長的身材,着漢服素衣,身姿袅袅。再細看,才發現這女子已不算年輕啦,唇角勾勒是笑意,但總覺有些滄桑涼薄,那雙眸子,盛滿盈盈的深意,很是漂亮,但未免也太“深”了些,似一汪水,望也望不到底。這是只有上了點年紀的人才有的特征,保養再好的官家太太,即便容相年輕,眼底的滄桑卻是瞞不了人的。那是年輕美人所不具備的。

“能呀!”霍成君笑起來當真是皓齒明眸,明豔動人,連敬武都不覺要看呆啦,卻見她雙手輕輕環臂抱,用最美最高貴的姿态,說出最狠最陰冷的話:“敬武公主,你所惡的香味兒偏是我喜歡的,哎呀,我調香時手一抖,添了不該添的料,你未防備,怕是吸入不少呢,這會兒,捂得肺腑都要灼爛了才好!哈哈哈……”

“你,放的甚麽?”敬武連忙捂住口鼻,當然已是來不及了,她也聰明,心下雖一時慌亂,但知在敵人面前亂了陣腳并非久長之計,後來反而有可能為敵人所掣肘,因顧自鎮定下來,但面上仍裝作驚魂未定:“你添的甚麽料來害我?!這……這……”便指秋娘:“秋娘,這瘋婆子是哪兒冒出來的?我與你一向感情交好,可從未有過龃龉呀!你、你可得幫幫我……”

敬武恨不能喊出來:我怕死我怕死!我就是要裝作一副怕死的樣子!有甚麽話盡管倒,別磨蹭哇!

霍成君走了她對面,細打量敬武:“小臉瓜子還挺美。”便伸手挑她下巴,捏住,搓圓揉扁的,好沒勁。

“再美也快爛啦!!”敬武喊了出來,心裏再也受不住:這做壞人的都這麽喜歡彎彎繞嗎?唉,單刀直入該多好啊!省得她還得陪着演戲……

霍成君湊近了她:“你細看我,真不認識了麽?”

敬武轉了轉眼珠子,瞪大又睜圓,确信眼前這女子真是連眼熟也稱不上,因說:“真不認識呀!”

霍成君笑了起來:“你見過女鬼麽?”

敬武一怔,恍然大悟:“——原是你呀!”她腦中飛快地轉過早前在上林苑雨夜中撞見那只游蕩“女鬼”的情形……“你是……霍……霍成君?”

她記得秋娘說過的,她當時在上林苑撞見的“女鬼”正是失寵被黜的霍成君本人,但是……從秋娘的口中探知,霍成君可是早就死了呀!因受不住從高位摔下的落差,心高氣傲的她懸梁自盡而亡!

眼前這個人……怎又是霍成君?!

還好敬武不傻,很快反應過來,瞪着秋娘道:“你在騙我?”

秋娘走近她,嘆了一口氣:“小公主,你猜得準,我原就在騙你呀。故主成君……并未死。”

瞧霍成君這破罐破摔的架勢,秋娘便知今日是大事要成之時了,霍皇後要見陛下,今天,現時、現刻就要見!

計劃被無端提前,她的心裏,不免是有些緊張。

好在昭臺宮向來人跡少有,敬武公主被困在此處,一時半刻是不會有人知道的。她們還有時間臨時籌劃,若走得準,今日是能達成霍皇後的期盼的。

霍成君單刀直入,不願再繞彎子了:“少廢話,本宮今日要借你的手一用……”

啥?!

敬武凜了凜汗毛……

不是這樣吧……這女人真狠啊……

因慌急說道:“你敢這麽做,太子哥哥一定剁了你的手!啊不,剁一只不解恨,一雙奉陪!啊……有事好商量哇……何必這樣……那個……哎我剛學會做桂花甜釀餅……陛下可愛吃……手沒了就不能做啦,就沒借口吸引陛下注意、沒借口‘騙’陛下過上林苑……你、你……霍成君便、便見不到陛下啦!永、生、永、世,見不到陛下啦!”

“……”霍成君拖了她的手去:“誰說……要剁你的手來着??”便沾了紅泥,一個印子摁下去,帛布透了個底兒……

“這……”敬武翻了翻眼睛:“這就完啦?”剛才白吼了……

“過來!再借你的手一用,寫個條兒給陛下,教他來昭臺宮嘗你做的餅子,我今日——一定要見陛下!”

看她這決心堅韌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急要見陛下是為了告禦狀呢!敬武晃過了這麽個心思,便拿住不放了,心猜着難不成霍成君真要告禦狀翻案?聽說當年霍氏被族滅,是因謀反案,若這鐵板釘釘的案子真被翻出了“內情”,要告禦狀也是說得過去的。

“陛下不會來的……”

“不會,我都計劃好了,憑你的身份,你叫他來,他一定來。”

敬武只覺眼前這人忒奇怪,她憑啥有這樣的自信?她不知自個兒見棄君王多年麽?陛下才不會拿正眼看顧這個公主一下!

敬武好心提醒道:“我是母後最小的孩子,我的出生,克死了母後,父皇因這事深恨我,這麽多年将我棄于長安街隅不顧,他根本不在乎我死活,更不會因為我的一封帛書而纡尊降貴來昭臺宮探我……你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啦。”

“哦?”霍成君不為所動:“敬武公主?”

“是了,是我。”

“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打賭?”她打過人從沒打過賭啊……

“賭你父皇必來!要不要試試?這樣吧,我們也不必拐這些彎子了!”霍成君減了好些繁瑣細節,直入主題:“本打算讓你做那個什麽餅的……托地宮下某個人的福,引你父皇過昭臺宮來,我與他見上一見。但目下看,也是不必這麽繁瑣了,幹脆你我都摁血書,我言稱要殺了你,你摁指印求救,試你父皇會否因為你而孤身犯險入我昭臺來,如何?”

敬武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點頭保命要緊,因說:“那話先說好啊,你給我吸的那個什麽怪味兒的香,到時你得給我解藥——你看我喘都喘不過來了,難受的很。”

“很難受?”

“那不然你試試!”

“……”

霍成君還算好說話,拿布撕拉結成條狀,将敬武縛了起來,綁椅上,稍作準備後,便教秋娘拿了解藥來,過水喂敬武吃了下去,并未讓她受太多罪。

“你這會兒綁我,是不是早了些?上林苑離建章宮,還是有些腳程的吶!”她好像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但是霍成君好像不打算放她了。

那封求救的帛書也已派人送了出去,按敬武的辦法,直送太子宮,在面呈陛下之前,先由太子過目。因太子太在意這個妹妹,若他看見了,必會痛哭流涕去求皇帝,将血字帛書親手面呈陛下……

這樣就能夠确保帛書最終一定會被陛下看見,而不是夾雜于大臣的奏章內,過好幾日才被君上發現。

敬武還挺聰明。

這丫頭果然是聰明的……

霍成君走了過去,心情複雜地望了一眼她此時的“合作者”——被捆縛的小公主敬武,忽地,揚手一個巴掌,狠狠落了下去,砸得敬武嗆出了眼淚!

敬武發懵地瞪着她:

“你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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