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咦?

心衣呢?

霍瀾音隐約記得她随手将心衣搭挂在桶沿兒的。難道是她記錯了?她轉頭去看狹小浴間裏除了浴桶外唯一的一張椅子。椅子上搭着她脫下的衣物。

難道在那裏?

她想去翻找,可是……

她擡起眼睛仰望着衛瞻,眼中秋水盈盈。她慢慢矮下身子,将鎖骨埋在水下。她的眼睛濕了,被衛瞻看在眼裏,莫名想将那一根根黏在一起的眼睫分開。

然後,衛瞻就伸了手。

最初,他真的只是想撥一撥她長長的眼睫,而已。

真的。

畢竟他只是覺得好聞,才進來聞一聞。

真的。

然而一個時辰後,浴間裏一片狼藉。浴桶裏的水灑出大半,椅子翻倒,原本堆放在椅子上的衣物淩亂落了一地,被地面的水漬濕透。

霍瀾音蜷縮着側躺在地面濕衣物上,沒什麽力氣,連喘息都變得輕淺。

“別着涼。”衛瞻将自己寬大的外衣扔在霍瀾音濕漉漉的身上,推門走了出去。

霍瀾音沒動,阖上了眼。

半晌,小木門又被推開。

霍瀾音略帶疲憊地開口:“莺時,大殿下走了嗎?”

“莺時?”霍瀾音下意識地扯了扯蓋在身上的衣服,睜開眼,對上衛瞻審視的目光。她捏着衣角的手一緊,又松開,柔聲說:“我以為殿下已經搬去葳蕤院了。”

衛瞻沒說話,他俯下身來抱起霍瀾音,抱着她走出去。他将霍瀾音放在床榻上,拿來寬大的棉帕和幹淨的衣服放在霍瀾音面前,開口:“收拾好,跟我搬過去。”

“好。”霍瀾音垂着眼睛柔聲應着。

衛瞻剛轉身,聽見她的回應又轉過頭,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錦帕蓋在她的頭上。雪色棉帕遮了視線,霍瀾音還沒來得及扯開,衛瞻寬大的手掌已經壓住了她,給她揉擦着濕漉漉的長發。

霍瀾音舉起的手尚未碰到棉帕,默默放了下來,任由衛瞻給她擦幹長發。

不得不說,衛瞻天生手勁大,着實不算舒服。

藏在袖子裏的心衣透出一點,衛瞻一怔,立刻低頭去看霍瀾音。雪色棉帕搭在她的頭上,遮着視線,她看不見。衛瞻若無其事地将濕透的心衣往袖子裏塞了塞,繼續給她擦幹長發。

小豆子昨夜就将東西收拾好。霍瀾音這邊東西也不多,莺時也很快收拾妥當。霍瀾音遲了衛瞻兩刻鐘,往葳蕤院搬去。

堂廳裏,衛瞻懶散坐在一張藤椅裏,兩條大長腿交疊,腳踝搭在身前的小幾。

江太傅給他診了脈,點頭道:“最近睡得多,果然好了些。”

他又苦口婆心:“讓之,良藥苦口,不能再不喝。”

站在門口的小豆子急忙賠着笑臉進來,手裏端着藥。

衛瞻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道:“拿滾!”

小豆子臉上的笑一僵,立刻苦着臉求助似地看向江太傅。江太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轉頭剛好從敞開的門看見霍瀾音帶着莺時和姚媽媽搬來,正穿過院子。他摸了摸胡子,道:“送去給夫人服下。”

衛瞻擡眼,看着小豆子跑去攔下霍瀾音,霍瀾音幾乎沒有猶豫,雙手捧着漆色的碗,指尖兒纖細瑩白。她微微仰着頭,将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衛瞻皺起眉。

那玩意兒多臭啊……

江太傅笑眯了眼,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說:“妙哉,妙哉!”

“老頭兒,你怎麽那麽招人煩?”衛瞻起身,帶倒了椅子,摔門走了。

小豆子跑了回來,撓着頭問:“大人,這藥給夫人喝對殿下真的有用嗎?”

“沒用。”

“那您還讓夫人喝?”小豆子驚得瞪圓了眼。

江太傅成足在胸,笑道:“要不了多久,殿下就會喝藥。”

小豆子把腦袋瓜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不信?”江太傅笑着問。

“不信!”

江太傅敲了敲小豆子的腦袋瓜,道:“你就等着瞧!”

莺時在屋裏給霍瀾音整理床鋪,霍瀾音本想幫忙,可實在是沒做過這些事情,只能添亂,想到姚媽媽病着,便去隔壁看望姚媽媽。

從霍瀾音有記憶起,姚媽媽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前幾日大雪日夜不歇,姚媽媽整夜整夜站在外面守着霍瀾音。這折膠堕指的天兒,讓她又病了。

霍瀾音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姚媽媽的咳嗦聲。

“阿娘?”霍瀾音推開門。

姚媽媽坐在床沿,見霍瀾音進來,将手中的東西收進了針線筐。

霍瀾音挨着她坐下,溫聲道:“阿娘身體如何了?可都按時吃藥了?”

“都吃了,我挺好的,別挂心。”

霍瀾音看着針線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阿娘是在給荷珠做襪子吧?其實阿娘不必背着我。你記挂她再尋常不過。若真的因為不是親生女兒,過往十六年的感情全部舍棄才讓人失落……”

她聲音低下去,想到的卻是宋氏。

她又笑起來,說:“荷珠是你一手帶大的孩子,阿娘記挂她,不要顧慮那麽多,荷珠是個好孩子,絕不會嫌你,只是眼下一時接受不了,不知如何相處罷了。我上次勸阿娘離開周家,後來琢磨是我想得不夠周到。若是阿娘離開,日後恐再難見到荷珠。到時候我也不在你身邊……”霍瀾音心裏有些難受,頓了頓,“再說阿娘孤身一人,出府去我也不放心。留在府裏,日後荷珠多少會照看你。就算要贖身出府,等荷珠出嫁了也不遲的。”

姚媽媽松了口氣,她将針線筐上面遮擋的線團移開些,說:“你不會因為荷珠心裏難受就好。不過我針線活本來就不怎麽樣,她如今不缺吃不缺穿,不是給她做的。”

霍瀾音順着姚媽媽的視線去看,才發現那雙襪子寬大,是男子所穿。而且布料很久了。霍瀾音微怔,遲疑地問:“是父親的?”

姚媽媽點頭,說:“他走的時候還沒做完……”

霍瀾音很是驚訝。當年戰亂,姚媽媽身懷六甲千裏逃難,竟在那樣的情況下還帶着這雙襪子。

姚媽媽又是一陣咳嗦。

“阿娘躺着歇一會兒,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霍瀾音起身,扶着姚媽媽躺下,又為她蓋好被子。

她回到房間還是記挂着姚媽媽的身子,她嘆了口氣,問莺時:“就算是懷孕生産的時候損了身子,吃了這麽多年的藥,怎就不見好呢?”

莺時正在擦櫃子,随口說:“哪兒啊,姚媽媽就沒吃過藥。”

莺時驚覺失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麽?”霍瀾音起身,“這些年,我分明給過她很多錢銀讓她養身子,她也總是說按時喝了藥的。而且我分明記得見過她喝藥啊!”

“我、我……”莺時結結巴巴。

“瀾音,你出來!”院子裏忽然響起宋氏的聲音。

宋氏是得知衛瞻出府才過來的。

霍瀾音暫且不再追問莺時,轉身迎了出去。她剛邁出門檻,就瞧出宋氏的臉色不是很好。她心裏略做了個準備。

“你在梅林與沈家四公子私會是不是真的?”宋氏開門見山地審問。

霍瀾音對上宋氏陌生的目光,道:“我是在梅林見過沈家四公子,但絕不是私會。”

“你還敢狡辯!”宋氏氣憤地指着霍瀾音的鼻子,“賤人天生就是賤人,骨子裏就是賤啊你!你搶了荷珠的身份地位榮華富貴不夠,連她的男人也要搶,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要臉!這十六年對你的養育教導都喂了狗嗎!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霍瀾音安靜地望着她,她聽見自己平靜地開口:“我沒有。”

剛躺下并沒有睡着的姚媽媽聽見吵鬧,趕緊起身疾步跑了出來,懇切地說:“夫人,音音不是那樣的孩子,這裏面一定有誤會!”

“你給我住口!”宋氏呵斥姚媽媽,“以前錢媽媽說你個狐媚子慣會勾引人,我還不信。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不僅是你作風不檢點,生個女兒也是一路貨色!”

霍瀾音用力握住姚媽媽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後,紅着眼睛看向宋氏:“請夫人不要侮辱我娘。”

“娘?叫得很親啊!我知道了,其實你們這對蛇蠍心腸的母女早就知道荷珠才是我的女兒對不對?說,你們是不是和趙秀那個瘋子合夥來害我和我的荷珠!是的,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好啊,原來你們都在騙我!”

“沒有,真的沒有!”姚媽媽低聲解釋。

宋氏環顧四周,撿起地上的一條枯枝,用力抽下去。

姚媽媽一驚,慌忙擋在霍瀾音身前,将霍瀾音緊緊抱在懷裏護着,任由枯枝抽在她的背上。

樹枝抽在姚媽媽的身上,霍瀾音的身子卻一陣顫栗,心也跟着狠狠地顫了一下。

原來這世間所謂的母女連心是真的。

當宋氏再次揮手中的枯枝時,霍瀾音握住宋氏的手腕。她濕了眼眶卻不肯哭,直視宋氏,努力壓下哽咽,問:“是不是要我把命還你才夠?”

“音音,不許胡說!”姚媽媽慌了。

宋氏卻冷笑:“你以為我還會再相信你?你這個滿心算計的下等人!”

她索性扔了手中的枯枝,又把姚媽媽推開,舉起手朝霍瀾音掄巴掌。然而她的手腕卻被人握住。

“滾開!”宋氏轉頭,立刻僵在原地。

皂紗擋了衛瞻的表情。

他用力一捏,便是骨裂之音,繼而一甩,宋氏痛地癱軟在地。

衛瞻徑直朝發怔的霍瀾音走過去,停在她身前。他俯下身來,皂紗垂搭在霍瀾音的肩上。他說:“你的命是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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