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5.

白龍擺尾卷驚濤,帝君站在龍首之上,狂風将衣袖掀起,怒意在帝君眼底翻騰着。

司幽頂着帝君渾身爆發出的可怖靈壓敷衍地見了禮,道:“勞煩帝君收收神通,再這樣下去我島上生靈怕是不能活了。”

帝君冷冷道:“廢話少說,我的阿月呢。”

司幽仙君輕笑,道:“小仙不知……”話音未落,一記巨大的靈壓迎面拍來,他下意識地召長劍堪堪擋住,整個人被震得後退三丈,一口血噴了出來。

帝君握住劍鞘,寒聲道:“別逼本座出劍,再問你一遍,阿月呢?”

司幽仙君抹去唇角的血,一笑道:“不知。”

帝君怒極反笑:“好,那本座今天就掀了你的鬼谷島。”長劍寸寸出鞘,江面瞬間成冰,蔓延開來。司幽掌心現出島主權杖,他心知不是帝君對手,真要正面剛怕是再帝君手裏走不過十招,但是重華眼下這個怒氣沖沖的模樣,他怎麽放心将阿月交出去。

靈壓滾滾,一觸即發之時,一人伏在白駒背上從遠處趕來,狂風吹散了他的頭發,青絲淩亂的粘在臉邊,衣衫被風吹得緊緊裹在身上,卻是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來的正是阿月,他唇色慘白,幾乎是從馬背上跌下來的,踉跄着上前扶起司幽仙君。

“你來幹什麽?”司幽仙君大驚。

阿月想說話,卻被冷風嗆得直咳,一路颠簸讓他腹中早就不得安生了,緩了半晌才勉強開口道:“讓我來同他說清楚……”

“他像是能說清楚的樣子?”司幽仙君撐着站起身來,想将阿月拉到身後護着。但帝君已經到了身前,正一臉忐忑地看着阿月。

“帝君。”阿月下意識護住肚子,忍不住退後一步。

重華方才看到阿月的時候,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人舉着古琴重重砸了一下,整個人都懵了。他怔怔朝阿月伸出手,道:“阿月,過來。”

16.

重華臉色鐵青地看着阿月的肚子,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盡量放軟了聲音,道:“來,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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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向前走了一步,又被司幽拉住。司幽低聲道:“別去,他剛才還瘋着。”

重華怒道:“你才瘋!”轉念又怕自己這一吼吓到阿月,趕緊住了口,有些委屈道:“阿月別聽他的,不是你想的這樣,我剛剛就用劍鞘輕輕拍了他一下。”

司幽不動聲色地咳出半口血,吓得阿月慌忙扶住他。重華深吸一口氣,心裏勸自己冷靜。

“帝君。”阿月站出來,臉色慘白,整個人在風裏搖搖欲墜:“你為我而來,就不要再傷人了。”

“好,我不傷他。”重華心裏又酸又痛,走上前小心翼翼将阿月抱住,輕輕撫着他單薄的脊背,問道:“告訴我,你肚子裏是不是有我們的孩子了?”

阿月身子僵了一瞬,想到那晚重華的話,忍不住低下頭,小聲道:“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需要再有一個孩子,可是我……我舍不得……”

重華心口仿佛被匕首絞了一圈般得痛楚,他将阿月的腦袋重重按在懷裏:“是我沒照顧好你,不是你的錯。”

阿月猛地擡頭,又驚又喜:“你同意留下這個孩子了是嗎?”

重華看着阿月憔悴的容色,心裏很不是滋味,只得道:“你和我的孩子,我怎麽會不想要。只是我們分開沒些時日,你的肚子怎麽會這麽大了?”

司幽不欲隐瞞,在一旁直言道:“為了留住這個孩子,阿月服了催見花。”只聽得一聲巨響,阿月被重華穩穩推到身後,巨大的靈壓鋪天蓋地砸向司幽仙君,神兵出鞘,長劍冷嘯,直抵司幽脖頸。帝君雙目赤紅,恨得咬牙切齒:“你這是要他的命。”

司幽被劍氣重傷,強撐着咽下一口血,道:“要他命的是我還是你?你把它拘在身邊,又不珍視他。你究竟把他當什麽?”帝君怒不可遏:“胡說八道,你同他原本也是幼時一起長大,他也曾視你為兄長。如今他不過凡人之軀,你讓他服催見花,你為他想過嗎?”

司幽仙君愣住了:“你、你說什麽?”

重華不再理會司幽仙君,只是忍怒收劍,轉身抱起阿月,寒聲道:“抱緊我,不然我會忍不住殺了他。”

阿月猶豫一瞬,到底還是伸手環住重華,随他乘上了白龍,同歸仙府。而此時仙府裏已是帝君一聲令下,召滿靈山最有名望的醫仙聚集在此。

17.

重華把阿月抱進仙府,幾位醫仙輪番診脈,待阿月睡下後,醫仙們方退在屏風之外禀告道:“帝君恕罪,我等實在無法保月公子和他腹中孩子兩全。公子凡人之軀,若是繼續服催見花,待胎兒出生時,必已是油盡燈枯。”

重華望着屏風出神,許久才道:“若是強提他境界……”

“帝君使不得,強提境界實在太冒險,損您修為不說,如果其間月公子熬不住,怕是會一屍兩命。”醫仙駁回了帝君的提議,弱弱補充道:“若帝君想留下孩子……”

“本座要的是阿月。”帝君打斷醫仙的話,心生悲戚,“本座要他好好的,誰都不能再從本座手裏将他奪走了。”

醫仙了然,道:“那就用化胎藥,将胎兒落了就是。”

重華臉色煞白,掩在大袖下的指尖顫抖着,許久才阖眸,絕望道:“去準備吧。”

天色黯淡,阿月醒來時,重華坐在他床頭,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醒了。”重華藏起眼底的情緒,将阿月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懷裏。

阿月睡意未淡,倚在重華胸口問他:“你回來了,靈山法會怎麽辦?”

“我留了一縷元神在那裏,沒關系的。倒是你幹什麽往鬼谷島去?紙鶴找不到你的時候,我都要急瘋了。”重華語氣倒沒有埋怨的意思,只是有些許委屈。

阿月心生歉意:“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了,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阿月。”重華喚他,問道:“你真的想要個孩子?”

“嗯,想要。”阿月拉住重華的手,小心放在自己圓隆的肚子上,懇求道:“它已經會動了,就是有些懶,不肯多翻身。”

重華眼裏有些發酸,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心情,商量道:“可是我,不想讓你有任何閃失。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

阿月渾身僵了一瞬,他低頭看了眼重華覆在他肚子上的手,已經明白了那話中的意思。所有委屈在頃刻間翻騰起來,湧到嘴邊成了一句壓在心底的質問:“重華,你愛過我嗎?”

重華被問懵了,從十幾萬年前初見師兄的那一天,他就将全部的愛慕奉了出手,以至于從未想過這麽篤定的問題。

阿月苦笑搖頭:“我知道了……”

抱着阿月的手臂猛地收緊,重華認真地将唇輕輕印在他耳邊,道:“阿月,你相信輪回嗎?我愛你,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只愛你。”

阿月心頭一震,想到那年橋頭梨花下,他問師父三界之中,可有輪回。他喃喃道:“如果有前世,我或許住在山腳下……山下開滿桃花,林間還有……還有一頭奔跑的野豬……”

重華心裏悲喜交集,搖頭道:“山下有桃花,你卻不是凡人,野豬沒有,我你要嗎?”

“可是……”阿月不敢相信,只得怔怔看着重華。

重華急切地吻他,一遍遍道:“信我,信我……”

許久,阿月點了點頭,回應道:“好,我信你。”

18.

重華看着阿月睡下,伸手将被子往上拉拽些許,遮蓋住他消瘦的肩頭。阿月側身睡着,額頭挨着坐在床邊的重華腿上,一手環住肚子,雙腿微蜷,眉間舒展,難得安穩。

重華将手輕輕覆在他隆起的肚子上,低頭看見阿月眉心一緊,掌心下竟真的鼓起個軟軟的小弧。重華動容,想到醫仙說的話,酸楚不已。他想到那年自己從戰場歸來,仍是血氣上頭,殺心未褪,狂傲不可一世的模樣。推開府門,登上樓閣,便見他的仙侶正輾轉床榻間,為生下他的長子而掙紮着。他當時驚怒交加,害怕極了,腦子一片空白,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摔袖沖照月吼出口了。他的師兄只是攥緊身下床褥,虛弱又狼狽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玄霜出生,重華負氣離家,直到玄霜能滿地亂跑了,他才別別扭扭地抱回來一只憨憨的小聽風獸送給兒子。後來他們的玄霜長大了,又有了瑟瑟,如今阿月腹又多了這個小家夥兒。重華心知自己欠了師兄太多,可他真的怕了,倘若阿月再離他而去,這漫長歲月裏,他獨自一人該如何活下去。

重華獨坐到天亮。

醫仙來為阿月診脈,仍是昨天的建議,胎兒必須化去。

“化胎可會傷身?”重華捏了捏眉心,滿臉疲倦。不老不死的聖人境帝君,一夜間青絲裏竟起了華發。

醫仙道:“神胎孕育在靈海丹田裏,連根拔除自然會……”

“想辦法。”重華冷冷道:“不能傷他。”

醫仙冷汗沁了滿額,沉吟許久,方道:“那、那就将藥性減些,每天服下一點,約莫四五十天,胎兒也就下來了,如此應該不會傷了靈海,将來阿月公子修為大成時,身子自然會恢複。只是慢慢化胎,就如那鈍刀割肉,很是磨人。”

重華神色黯然,無力地擡手示意醫仙出去,道:“就按你說的這樣,不要損他根基,将來他入了聖人境,我們還會再有子嗣……将來……”

熬過這些日子,将來一定會好的,他和阿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苦澀的湯藥味道将阿月沖醒,他睜開眼時,看見重華正将藥吹涼。

“對不起,我又睡着了。”阿月揉了揉眼,他實在是太倦了,和重華說着說話,就無知無覺地睡了過去。

“困了就多睡會兒,我在這守着你,哪兒都不去。”重華俯身親吻他,又将他扶起來,圈在懷裏,輕聲道:“喝了藥再睡。”

阿月被濃苦的藥汁嗆得頭疼,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藥?”

重華沉默許久,才道:“用來調養你的身子。”

阿月沒有再問,溫順地點了點頭,忍着苦澀一口口喝下。重華失神地看着手中的空碗,低聲問道:“阿月,你會離開我嗎?”

阿月胃裏被藥沖得欲嘔,強忍着一陣難受,搖了搖頭,道:“我會努力修行,登仙成聖,與你長久。”

19.

藏書閣裏,阿月扶着椅子緩緩坐下,今天腹中格外不安生,原本不愛動彈的孩子似乎被什麽驚擾了般,不停地作動着。墜痛如針紮般綿綿不絕,腰腹間酸疼難耐,阿月伸手撫摸着圓隆的腹部,試圖安撫肚子裏的小家夥兒。只是許久也不見好轉,斷斷續續湧來的不适,讓他額頭細汗未幹過。

可他不敢倦怠,昨夜他答應了重華要努力修行。之前他以為重華不過憐他容顏肖似照月仙君,并未對自己動過情,乃至于令他心灰意冷,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他既信了重華口中“輪回”之說,便再難舍下與重華相守相伴的念頭。

他不想死,也不想失去腹中的孩子。重華不許他服催見花,那他只有盡快提升境界,延長壽命來保住腹中孩子。

藏書閣裏的玉簡是照月仙君留下的,裏面詳細記載着十幾萬年裏仙君于道法之中的體悟。阿月從腹痛中緩過來,盤膝坐在地上,指尖掐訣,幾百塊玉簡泛起暖色,識海大開,無數經綸湧入腦中。

阿月指尖顫抖,咬住下唇,克服着身體上的不适,識海飛速吸收着經綸法咒。若是旁人這樣急功近利地翻閱聖人留下的體悟,定然會識海炸裂而亡,阿月既是輪回,自有機緣相連,與照月留下的體悟融合得很好。

四周靈脈波動,無數靈元集聚在藏書閣內,阿月指尖變幻法訣,試圖去突破境界。他分明看到玄仙境的那道門就在眼前,照月仙君留下的神思指引着他一步步往那道門走去。

近了,更近了,阿月唇色泛白,汗珠順着清瘦的臉龐淌下,只要邁過那道門,他才是真正踏入道門,成為半仙之體。心跳如雷動,他終于走到玄仙境的門前,靈元在他的頭頂成了一個漩渦,傾注而下,仙門大開!

就在他一只腳踏入玄仙境的關頭,小腹一陣劇痛襲來,凝集在一起的靈識頃刻潰散,霧霭重聚,仙門遠去,迷障将他包圍起來。一口血濺了滿地,阿月撐不住倒下去,一滴淚從眼角流下。

突破失敗了,他道心已崩,從此與仙門無緣。

許諾給重華的地久天長,自此成了空話。

20.

重華端着藥推門而來,殿上燈火搖曳,阿月站在窗前,背對着他。

“阿月,喝藥了。”重華放下手中的藥碗,從背後抱住獨站窗前的人,手心觸到阿月身前隆起的腹部時,心口猛地一緊。掌心的躁動令重華揪心,他心疼地将人抱起往床榻走:“不舒服還站在這裏。”

阿月臉色蒼白,擡眸間眼底有淚,但到底沒有把突破失敗的事告訴重華。怪他心境不穩就急于突破,如今破境不成反而壞了道心,也辜負了重華。許是受了心境的影響,腹中絞痛愈發厲害,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重華強壓下喊醫仙的念頭,他心知懷裏人為何受了這份苦。

“阿月……”重華斷藥的手微微顫抖,他将藥吹涼,低聲道:“不要怕,喝了藥……就快好了……”

藥一勺勺喂下,阿月的臉色又白了幾分,重華将一塊蜜餞壓在阿月舌尖,沖去濃重的苦澀。

“睡吧。”重華用袖子輕輕抹去阿月額頭的汗,哄道:“我抱着你睡好不好?我已經傳音給師尊,讓他代我坐鎮靈山法會,以後我就天天陪着你,哪也不去了。”

“我不想睡。”阿月看向重華,眼底亮晶晶的。汗水打濕的青絲粘在他蒼白的臉上,原本就出塵的容顏有些令人心折的脆弱。他撐起身,拉住重華的手,道:“帶我走走,我想和你一起看看這靈山。”

重華擔心阿月身體,又不忍拒絕,到底還是問道:“想去哪?”

阿月想了想,道:“天燼頭,我們去看鳳凰木。”

“好。”重華将人穩穩抱在懷裏,乘白龍前往天燼頭,看那如火的花海,甚至還捉了一只小鳳凰來給阿月抱着玩。

接下來的日子裏,重華帶着阿月看了靈山很多地方,赤水之畔、不周山下、百裏大澤、昆侖之墟……

倘若阿月還撐得住,他想就這樣一直陪重華走下去。可是腹中痛楚令他不安,肚子裏原本鬧騰得厲害的小家夥兒最近像是累了般漸漸沉寂下來,不再給他半分回應,甚至于身下開始頻頻見紅。

阿月看着重華照常端來的藥碗,沒有接過去,只是拉住重華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道:“你摸摸看,他好像不動了。”

重華指尖僵硬,下意識将手掙出,眼底滿是痛苦,半晌才勉強安撫阿月:“不要擔心,可能是睡着了……”

“這樣啊。”阿月不再發問,只是将重華的每一分神态都納入眼中,他伸手端起藥碗,仰頭灌下,然後将自己裹進被子裏,阖眸睡去。

重華在床邊守他良久,方才離開,随着殿門關閉,阿月睜開眼,沉默着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海螺,用幾分靈氣催動,小螺號的光音傳到萬裏之外……

藥田裏,瑟瑟看着掌心裏碧藍色的海螺,擡手召來青鸾鳥,随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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