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1.
青鸾鳥落在殿前,瑟瑟依舊繞過正門,從窗前翻了進去。她腰間系了個小荷包,裏面鼓鼓的裝滿了熟透的果子。
瑟瑟邊走邊解開荷包,捧着果子挑簾而入,待看見倚在床前的人時,果子從顫抖的指尖落下,骨碌碌地滾了一地。
“怎麽會這樣……”瑟瑟眼睛一酸,上前握住阿月的手。
阿月抽出手來,雪白消瘦的指尖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半晌,他才攢出些許力氣,低聲道:“他還沒走遠。”
瑟瑟驚疑不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帝君?”
阿月點了點頭,強撐着坐直身子。他将手遞給瑟瑟,懇求道:“幫我看看它好嗎?”
瑟瑟垂眸看着眼前細瘦的手腕,薄薄一層雪白的皮裹着淡藍的血筋,她伸手輕輕捧起那纖細的手腕,指尖搭脈。
阿月看到瑟瑟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為什麽……”瑟瑟喃喃自語,不可置信地擡眸對上阿月的眼睛。
阿月的眼裏仍是溫柔又平靜,瑟瑟一瞬恍惚,用力搖了搖頭,将手心貼在阿月的肚子上,道:“我想用靈識看看它。”
“好。”阿月點頭同意。
瑟瑟深吸幾口氣,逼自己冷靜下來:“若是痛了就喊我。”
阿月把手覆在瑟瑟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不必緊張。”
瑟瑟吐了口氣,閉上眼睛,将靈識沉去阿月腹中。靈識感知下,她看到的先是一片破敗的靈臺,原本溫潤的靈元枯竭四散。不等她驚于阿月道基的毀壞,就見到了令她更心驚的一幕。
柔軟的胎宮從腹底起黑紫一片,隔着黑紫的濃霧隐約可見一汪血水裏浸着安靜蜷縮着的胎兒。靈息全無,生死不知。冷汗從瑟瑟額角沁出,她猛地睜開眼,淚沿着眼角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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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識掃過的感覺并不好受,阿月渾身被汗濕透,呼吸急促,腹部上下起伏着,指尖死死捏住衣角。待靈識抽去的剎那,他伸手扶住床沿,撐住搖搖欲墜地身子,緩了片刻,捂住肚子問道:“它還好嗎?”
瑟瑟臉色雪白,搖了搖頭道:“已經……感受不到靈息了,為什麽?你不是已經決定留下它了嗎?為什麽還要用化胎藥抹去它?”
阿月怔住,幾息之後猛地按住心口彎下腰去。瑟瑟大驚,伸手扶住他,卻發現阿月渾身冰冷發顫,扣在心口的手力道極大,似乎想就此将整顆心都剜出來般。
過了許久,阿月才像是從痛楚中緩過神來,這段時間已是足夠瑟瑟想明白。
“是帝君?是他瞞着你……”瑟瑟掩住唇,眼裏淚意更重。
阿月的手緩緩撫過冰冷的腹部,眸色黯淡,低聲自語道:“睡着了麽……”一聲嘆息,伴着苦楚的笑。
瑟瑟抹去眼淚,起身道:“我去問他。”
阿月看着她跑出大殿,留下被風揚起的白色紗簾。
22.
重華将一縷分神留在法會之上,在青虛上神未到前,他不得不抽出時間來監管着法會上的動靜。待他從虛空之中回來時,明顯感受到了一抹怒意從不遠處朝他而來。
憤怒又悲傷的情緒讓瑟瑟眼睛都泛紅了,重華震驚,問道:“瑟瑟?你肯見我了?誰欺負你了?”
瑟瑟站在殿前,身後是萬頃蓮池,青鸾鳥合攏了美麗的羽翼,安靜地栖在主人的身後。
“帝父”瑟瑟開口喚道。
重華先是一愣,随即眸中是無法掩飾地巨大驚喜,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道:“瑟瑟你、你叫我什麽?你……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帝父……”
瑟瑟冷眼看着這個有些手足無措的男人,這是他的父親,靈山的主人,高大威嚴,統領八荒,他曾溫和又小心地蹲在她面前,說要種一樹桃花給她。也曾放下尊嚴化形野豬,滿足她的無理取鬧。
如今她第一次喚他父親,卻不是為了成全一份父女情誼,而是因為……
“我想用女兒的身份,問您一句話。”瑟瑟撫過自己眉心,指尖下是聖人後裔留下的印記,她是靈山雙聖的子嗣,身來就是神女。“當年,您也是這樣逼君父舍棄我的嗎?”
一言誅心,重華如至冰窖,僵在原地。當年的一幕幕于腦海中被掀開,那些晦澀的妒、恨、悔齊齊湧來,最後定格在那一汪血池裏。師兄尚未誕下腹中孩子,卻被他逼得無路可退……
重華腳下踉跄一下,從心魔裏驚醒,頭疼欲裂。
瑟瑟卻沒有就此住口,從出生起,祖父、君父、哥哥都很疼愛她,可她知道自己仍是缺失了一人的寵愛。後來,崇陽山下一個除草的老農告訴她,當年她有多麽不被期待着出世,被質疑,被舍棄。
“如今又是這樣……”瑟瑟眼中滿是悲傷,質問道:“你救他與殺他有何兩樣?你欺瞞他在先,縱有萬般好意,終究是空。你看過那個孩子嗎?帝父!你見過它躺在血水裏的樣子嗎?你會不會在夢裏見到那個孩子也如我這般站在你面前,質問你今日為何不要他!”
重華呼吸急促,袖下的手死死攥緊,女兒的诘問句句敲在心頭,令他痛苦不堪。
瑟瑟落下淚來,哽咽道:“他曾說過,這個孩子是您給他的,便是他此生唯一真愛之物。如今您再強橫奪去,留他一人如何獨活。”
重華如遭雷擊,豁然驚醒,心頭大跳,一步跨出直抵阿月所居殿前。
門被推開,白紗狂舞,殿內空無一人。
“阿月!”重華方寸大亂,随那一縷清苦的藥味尋到了太清湖前,湖中白龍仍在,熾鳳卻不見了,一根如火的尾羽落在池邊。
23.
堕仙河上波濤洶湧,狂風大作,暗紅的河水透着不詳地死氣。昔年天道大劫,無數仙士死在此處,死靈怨恨彙聚成河,方圓百裏,寸草不生,飛鳥不經。倘若凡人落入河中,瞬間就會被怨靈咒殺,屍骨無存,煙消雲散。若是仙聖者落入河中,則會沾染業果,毀去道心,跌落境界。
“回去吧。”阿月摸了摸熾鳳翎羽,輕聲道:“不要往前去了,風太大,若是河水濺在你的羽毛上就不好了。”
熾鳳低鳴一聲,垂下頭眷戀地在阿月身上蹭了蹭。
阿月只身赴長河,他身上仍是單薄的白衣,青絲披垂,被風吹得高高揚起。他費力地走向小坡,待到盡頭時,腳下便是驚濤拍岸。他低頭撫過肚子,刺痛仍在,只是腹中的孩子再也沒了踢動的力氣。
“是我不好,保不住你。”阿月看着腳下暗紅河水,聲音愈發溫柔,道:“你不必怕,我陪你一起。”
靈山仙聖之地,道法萬千,各有不同,每個人都在追尋着自己的“道”,追求無盡的歲月與壽命。他這短暫的一生于這歲月洪流中實在微不足道,成年之前,他曾與師父用腳步丈量山水,心如赤子,純淨無垢。偏天道予他一劫,讓他遇到重華,情劫難渡,一敗塗地。
他毀了道心,失了本真,再未開懷過,越是想擁有的,越是離他而去。所愛傷他,欺他,負他,唯一的孩子被扼殺在腹中,永不見天日。若他此生合該苦楚至此,不如煙消雲散,一了百了。
身後響起重華撕心裂肺的呼喊,不過這些已不重要,落入堕仙河的瞬間,死靈的怨恨如萬箭襲來,将他靈識盡數抹去,耳邊似乎響起巨大的水聲,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他的腰,從咒殺之中将他拉出,緊緊擁在懷抱之中……
24.
晦朔寒夜,大殿凄寂。
青虛上神沉默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許久才道:“我真不明白,你們非要這般不死不休嗎?”
重華跪在榻前,臉色慘白,眼底黯淡無光,聽到師尊的話,他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青虛上神掌心聚起本源靈元,輕輕覆上阿月心口,小心渡了過去。待靈元盡數輸進,床榻上的人仍是雙眸緊閉,氣息微弱。青虛壓住心頭怒火,沉聲對跪在腳邊的重華,道:“他還這麽小,你既尋到了他,為什麽不好好照顧他?他小時候很聽話的,不會給你一丁點添麻煩,受了委屈也從不抱怨,他這麽懂事,連我都能将他養大,你怎麽就能把他逼得跳堕仙河?”
重華身形晃了晃,臉色愈發蒼白,面對青虛的質問,他無言以對,只是道:“師尊,你打我吧。”
青虛上神指尖一垂,渡厄鞭已攥在手中。
“向晚。”白衣僧人拉住青虛袖口。
青虛上神瞪了重華一眼,指尖星光疏漏,渡厄鞭已被收回,他道:“非是本座不想打你,你如今這樣能扛得住本座幾鞭?”
堕仙河中,重華情急之下将半身修為渡給阿月,方才保全他性命。聖人落境,靈山氣運都跟着起了波瀾。
“你走吧。”青虛上神冷漠道:“本座用元神替你坐鎮靈山法會,這幾萬年靈山交給我,你去閉關。一日不成聖,一日就不要出關。靈山不能無帝,否則大劫将臨。”
重華死死攥住一角床褥,盯着榻上人,哽聲道:“我想看着師兄平安無事……”
“你滾了,他自然就平安了。”青虛毫不留情道。
重華面無血色,抽去半身修為的痛楚遠不及近在眼前的分別,他哀聲乞求道:“師尊,求您讓我再守他一時,待他醒來……”
“醒來,我兒也未必想看到你。”青虛心硬如鐵。
重華跪在青虛上神腳下,一頭磕出血來,聲音嘶啞發顫:“師尊,我以道心起誓,只要我親眼看着師兄平安醒來,我願自斷因果,再不糾纏。”
青虛看着腳下漫開的血色,許久才松口道:“如你所言,本座許你再候片刻,只是……”他擡手打下數道禁制,宛如透明囚籠将重華拘禁在一角,道:“你只能在邊上看着。”
此禁制一下,哪怕阿月醒來,也見不到重華,聽不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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