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5.
殿門大開,從外面走來一人,錦衣仙裙,韻致清雅。
青虛松了口氣,道:“夷薇,你可來了。”
夷薇徑直走到床前,拈起衣擺坐下,看了眼青虛,道:“收到你的傳音,我哪裏敢耽擱,照月這孩子……”她搖了搖頭,不再多言,擡指凝起一縷青光點在阿月眉心間。
“怎樣?”青虛有些緊張道。
許久,夷薇方收回手,眉心微蹙,道:“不太好,跳了堕仙河還能留下一口氣已是不易。得虧那位傳了一半修為給他,堪堪保其一命。也巧了,算是置死地而後生,應了個不破不立,若不是堕仙河下毀去一身凡胎,這麽多修為砸下來,他也承不住。”
“我兒無事就好,至于修為根基,将來我自會尋靈根仙果為他慢慢孕養。”青虛松了口氣,道。
夷薇蹙眉,指了指阿月的肚子,問青虛:“你這個孫兒還要嗎?”
青虛眸色沉沉,瞪了一眼角落禁制裏的重華,道:“我兒必然舍不得腹中孩子,若是有兩全的法子,定是要留下的。”
夷薇嘆息道:“尚有一線氣息,可以一試,只是先天不足,就算生下恐怕資質也……”
青虛擺手道:“大道三千,無論将來這孩子如何,我青虛的孫兒自然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夷薇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無奈道:“照月生來金身佛印,天資傲人,不照樣落到如今這等境地。向晚,你當初還不如将他許給我幽兒,你說你悔不悔?”
“你怎麽還惦記着這事。”青虛無奈,角落禁制裏重華憤怒地拍打結界。
青虛想到當年大河之濱他算出靈山有一變數,尋去後便見到了還是個兇悍幼崽的重華。天地戾氣而生,命主天殺,生來便是劫。既是變數,既可一念成仁,佑靈山萬代,或是一念成魔,山河動蕩。這樣的變數,最好是在他還未成長起來時就殺掉,可青虛到底沒忍心。
他将這個變數收為弟子,交給了自己的兒子。昔年闌燈殉道,天道将他一世功德給了青虛尚在腹中的孩子,照月生來就是功德加身,福澤深厚。青虛想,倘若重華能夠跟在照月身邊,依照月的性情,自然會妥善引導這個小殺星。事實如此,重華在數萬年後,平戰亂,定靈山,成為仙道帝君。
青虛阖眸,如今才明白因果相成,劫都應在了照月身上。偏他的傻孩子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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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薇打斷了青虛的思緒,道:“你喚醒他,我去備藥,這小東西再留在他腹中非要了他的命不可。”她起身路過牆邊時,掃了一眼結界禁制,回身問青虛:“他要在這看着嗎?”
青虛冷冷道:“就讓他看着。”
26.
青虛将一抹本源靈識凝于指尖,輕輕點在阿月眉心,輕聲喚道:“我兒醒醒。”阿月睫毛顫了顫,卻遲遲不能醒來。本源靈識是印于血脈之中的,若阿月是照月的轉世,理應能夠被喚醒。
一旁的白衣僧人道:“向晚,我試試吧。”
青虛詫異擡眸,對上僧人一雙沉靜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僧人指尖泛起金色佛光,壓在阿月眉心留下的青光之上,片刻後,阿月衣襟下泛起點點金光,肩頭出現一朵金色蓮花,金身佛印就這樣被白衣僧的本源靈識激出來了。
青虛眸色和軟:“闌燈……”
白衣僧人不言,卻悄悄握緊了青虛的手。
一旁禁制裏的重華趴在結界上,被眼前一幕震住,他也曾好奇過師兄的身世,如今看來眼前這個被阿月喚作師父的僧人竟是師兄至親。只不過重華未來得及想太多,他已看到床上躺着的人睫毛輕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片刻茫然之後,阿月怔怔看着身邊的人,聲音喑啞喚道:“師父……父、父神……”
青虛嘆息一聲,指尖撫過阿月額角,道:“你想起來了?”
阿月雙眸失神,前世種種于腦海翻騰,十幾萬年亦不過須臾,隕落而後生。重來一遭竟也未能順遂,前塵盡忘時,步步卑微小心,因果苦難,堕仙河一躍,換他今日神魂歸位。
阿月緊緊阖眸,淚順眼角而下。
“都過去了。”青虛寬慰他道。
“又讓父神挂心了。”照月低聲道。
青虛發現照月從醒來就沒再問過重華半句。夷薇進來時,手上端來一只白玉盞。
“夷薇姨母……”照月試着坐起來,方一動身,就牽扯腹中一陣劇痛,眼前跟着泛起黑來。
夷薇輕壓住他肩頭,道:“別動,你腹中孩子只剩一線氣息了,姨母知道你如今身子虛弱,可若不盡快産下腹中孩子,只怕就一線生機也無了。”
照月指尖輕輕碰了碰高隆的肚子,點頭道:“這孩子命苦,跟我未過過一天安生日子。稚子何辜,請姨母保它平安降生,我代這孩子先謝過夷薇姨母。”
27.
白玉盞中盛了濃苦藥汁,照月就着青虛的手一口喝下,舌尖滿是苦澀。忽然唇上一涼,一顆梅果滑入口中。青虛收回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道:“沒事,父神在這兒。”
照月一怔,眼睛酸澀,小心往青虛身邊靠了靠。作為父親,青虛實在算不得溫柔,特別是在親自教導兒子那幾萬年裏,甚是嚴厲。待他覺得照月可獨當一面後,便撒手不問了。照月知道父神性情如此,盡量不去給父神添麻煩,可這數十萬年,但凡他有傷痛時,青虛總是能來到他的身邊。一如此時這般,讓照月明白,無論處境多難,他還有個父親可以依靠。
藥效上來之前,照月依偎在青虛身邊沉沉睡去,待半個時辰後,腹中絞痛将他喚醒,眼未睜開就先被一陣痛楚逼得呻吟出聲。汗水濕透照月身上薄衫,額前發絲緊緊貼在臉側,不過片刻間唇色更顯慘白。
青虛用靈元護住照月心脈,從和尚手中接過帕子擦去兒子額頭汗珠。
“父神……”照月将呻吟咽下,胸口費力起伏着,呼吸越來越重,腹中緊痛綿延,很是磨人。青虛捏在帕子上的手緊了緊,眉頭緊皺,狠狠瞪了一眼角落禁制裏的重華。
重華正趴在結界上,心急如焚,照月每皺一下眉,他的心就像是被鐵鍬重重拍了一下,照月的每一聲痛苦呻吟,都如刀刃刮在他心頭,可偏偏他就只能在這裏看着,連去照月身邊握住他的手的資格都沒有。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每一刻對于重華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他眼睜睜看着照月痛得在青虛懷裏落淚,看着他身下床褥被湧出的血水浸透,耳邊盡是他沙啞痛楚的呻吟聲。直到從照月口中聽見一聲摻滿痛苦的“阿重”時,重華再也忍不住了,只身撞上結界。
聽見身後聲響,青虛一驚,轉身看時,結界上已經濺上一片血色,折了半身修為的重華,怎麽可能撞開他布下的結界。
重華額頭唇角盡是血,跪在地上,嘶聲喊道:“師尊!師尊我錯了!您放我出去,師兄在喊我,他在喊我!”
青虛眼底神色微動,到底還是冷漠轉過身去,只當聽不見。
28.
褥上血色愈深,照月氣息漸漸微弱,唇微微張開,每一次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鴉羽般的睫毛遮住黯淡的眸子,蒼白的臉色和身下的血紅讓青虛都不忍再看。
夷薇纖細的手指按在照月隆起的腹部上,逐漸摸索到孩子的位置,嘗試着把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推出來。照月感受到腹部緊痛,只能閉上眼睛,細白的脖頸費力揚起,喉間發出痛楚的嗚咽聲。
“師兄……師兄!”重華撕心裂肺地喊着,頭一下下磕在結界上,血沿着結界落出一片凄厲。
青虛顧不上管重華,只照着夷薇說的,把照月從床上扶到自己懷裏,安撫道:“我兒聽話,孩子就快出生了,再撐一撐。以後父神看顧你,誰都不能再這般折騰你了。”
“父神……”照月勉強睜開眼,喃喃着喚了一句。
青虛用指腹輕輕擦過照月額角,眼底滿是憂色。他按夷薇之言,把兒子小心翻過身來,讓照月跪在榻間,依偎在自己懷裏。照月正痛得緊,哪裏跪得住,只能勉強抱住青虛,将下巴擱在父神肩頭。
真正抱住兒子的這一刻,青虛才真正感受到照月的單薄與瘦弱,這個令他過分省心的孩子,自懂事起就從未同他撒嬌纏鬧過。過于溫柔與體貼的性情,曾一度讓青虛感到非常滿意。直到此時照月無助地抱住他,青虛才知道,原來他的孩子也需要有所依靠。
照月腰背被青虛托起,身下血落如雨,痛到極處倒也麻木了,黑暗中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孩子就快要出來了。耳邊卻聽夷薇驚道:“孩子氣息斷了!”照月心口一痛,喉間腥甜,無力地昏死在青虛懷裏。
青虛扶住兒子,對夷薇急聲道:“怎麽會這樣?”
“孩子孕育之始是聖人血脈,如今阿月修為尚淺,身子又弱,本源靈元不足以支撐孩子出世。”
結界裏發出砰地一聲巨響,重華額頭上的血落到眼角,又順着眼角流下,觸目驚心。他朝着青虛跪下,重重磕頭求道:“我可以!師兄肚子裏的孩子也是我的骨肉,本源靈元我可以給他!”
話音剛落,結界撤去,重華微怔,随即瘋了般撲到照月床前,帶着一身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師兄,我來了……”重華眼角血淚滴落,一道微光從他們相扣的手上發出,光芒愈來愈盛,耀眼奪目,本源靈元為了那将來出生的孩子燃燒着。青虛看着重華如同自毀一般地将本源靈元盡數送出,照月似乎在恢複意識,長長呻吟一聲,腹中血肉猛地墜下,沖破桎梏,終于來到這世間。
滿身是血的一小團,落入夷薇掌心,青虛嘆息一聲,接住徹底力竭的照月。耳邊傳來嬰兒細弱的啼哭聲。
29.
上神看着懷裏剛出生的嬰兒,說不出的心疼,聖人血脈自出生那一刻就該是真仙之軀,生來就比終生起點高,将來修煉也會容易。偏這孩子如此孱弱,與凡人無異,資質差成這樣,将來就算用天材地寶去堆也未必能修成大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衆生皆有一線生機。”上神撫過孩子眉心,一道青光閃爍一瞬又隐去,他把聖人氣運分給了這個孩子。
重華滿額的血,神色痛楚地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
上神道:“太行山臨淵境,是本座父神昔年閉關之處。你且去吧,萬年之後若你能重歸聖人境,再回來。”
重華聲音嘶啞,痛苦閉上眼,俯身叩首于青虛面前:“多謝師尊。”榻上的人還在昏睡,重華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起身一步步離去,他不敢回頭,只怕再多留一刻,就再舍不得離開照月身邊了。
天色将明時,照月于極度疲倦中恍惚醒來,看着坐在他身旁的青虛,怔怔道:“他走了。”身邊已經沒有了阿重的氣息。
青虛點頭道:“嗯,他為了你和孩子幾乎落境成凡人,若不将他趕走閉關,今後還要他如何在靈山活下去。”
不等照月開口,青虛又道:“分開也好,就用這幾萬年時間好好反思下,為何你們會走到如今這個局面。”
照月目露哀色,卻被青虛一手遮住雙眼。頭頂傳來父神嘆息聲:“不是眼下就讓你費神想這些,好好休息。睡吧,父神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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